胸口撕裂一般的疼痛,在短暂的平息之后,竟然又浮现了出来。只不过这一次,喉头不再涌出腥甜,取而代之的是时隐时现的钝痛。那疼痛最初从胸口开始,却逐渐地扩散开来,蔓延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似乎无处不在,却又无法彻底地感知到,究竟在何处。
这是一种她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
只不过稍稍值得乐观的是,那毕竟是钝痛,尚在她还能忍受,还能维持住理智的范围内。
眼见着面前的女子神情骤变,段天璘的神情也霍然严肃起来。他微微皱眉,倾身靠近,凝视着纪思嬛短短片刻内,已然渗出细密汗珠的前额,道:“怎么了?可是病又犯了?”
纪思嬛低垂着眉眼,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正用力绞紧衣裙的手,极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气息。
无暇,也无力开口说任何一个字,她只是摇摇头,以动作作答。
然而正此时,身前却忽然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纪思嬛在神情恍惚间,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感到男子高大的身形,徐徐地朝自己俯身而下。
瞬息之间,天地忽然一个剧烈的摇晃。待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被段天璘打横抱在怀中。
再世为人之后,纪思嬛还不曾何任何一个男子,有过这种程度的肌肤之亲,不由得一惊,身子也有些僵硬。
在二人身子如此紧密贴合的情形下,她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自然都逃不过段天璘的感知。他嘴角不着痕迹地向上勾了勾,语气却极为自然。
“送你回床上。”他如是道。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正直平稳,以至于纪思嬛根本无从开口拒绝或者说任何拒绝的话。她低叹了一口气,只得半合了眼,随他去了。
很快,段天璘便依言而行,来到了纪思嬛的卧房。纪思嬛静静地看着他俯下身,将自己小心地放在床榻上,他鬓边的丝发有几根垂落下来,划在她的面容上,有些微痒酥麻的感觉。
“我叫玉蝉过来。”他一手撑在床头,口中道。说罢之后,二人的视线,忽然就始料不及地,直直地对上了。
然后不知为何,他的话,忽地就戛然而止。却也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维持着这并不算轻松的姿势,看着她。
一时间,无人开口,甚至无人出声。
就连时间也仿佛就此凝固了似的,二人之间唯一流动着的,只有河流一般,无边无际的沉默。
房内静得落针可闻,连彼此之间呼吸的声音,也能清楚地听闻。
纪思嬛的气息定是凌乱而急促的,而段天璘的,却是低缓沉稳,带着广袤大海一般的安然之感,无声无息地将她包裹在其中。
纪思嬛骤然醒了神,便有些窘迫地收回目光,朝别处看去。正待说些什么,打破这莫名而该死的沉默,却只见自己头顶上方的男子,忽然靠近,朝自己俯下身来。
身为女子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朝另一侧避了避。然而对方的气息,却没有落在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
段天璘轻轻地撩起纪思嬛的一缕丝发,缠绕在指尖。低眉轻轻嗅了嗅,他眼底溢出笑意。
“香的。”松开握住发丝的手,他依旧注视着对方的双眼,道,“……药香。”
而纪思嬛在短暂局促以后,已然回复了一贯的平静。她淡然而不避讳地同对方对视着,眼底意味非常。
段天璘自然是能敏锐捕捉到的,他禁不住玩味地一笑,面含期待地静静等待着。
然而万万没想到,纪思嬛启了唇,却是扬声唤道:“玉蝉!”
玉蝉在门外早已久候多时。因为担忧着自家小姐的情形,便一直是贴在门边密贴关注着里内的动向,此刻一听呼唤,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门而入。
段天璘反应不及,起身匆匆退后一步,险些被放在屋内的炭火绊住脚。那模样,实在是难得的狼狈。
而当他看向床上女子的时候,对方苍白的面色里,虽是掩饰不住的虚弱和憔悴,然而那一双眼,却明亮如星,看不出半点颓然来。
不仅如此,此时此刻对方的神情中,还带着戏谑的笑意。
仿佛在道,秦王殿下,方才可是自作多情了?
然而吃了瘪的段天璘,却半点也不觉得愠怒。站在一旁,凝视着这个虚弱得仿佛都要随风散去,却也坚韧得胜过时间一切蒲苇的女子,他忽然觉得,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只要他还在一日,就不能让她这么轻易地死了。
在玉蝉的服侍下,纪思嬛很快合上了眼眸不再说话。只是却将段天璘一个堂堂的王爷干晾在一旁,自己则旁若无人地睡去……这同寻常女子大不相同的作风,倒有几分故意报复的意味。
段天璘哑然失笑,却又觉得格外有趣。毕竟在整个泸州城内,是绝没有第二个女子,敢这么对待他的。当然,在庐州城中也自没有第二个女子,再可能成为他的夫人。
想到此,他不禁微扬了眉。
而这时,玉蝉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低声道:“小姐已然睡去,劳烦殿下稍行回避吧。”
段天璘颔首应允,在玉蝉的引领下,二人一道走出卧房,来到外室。自顾自地在椅子上坐下了,他接过玉蝉端上来的茶水啜饮了一口,忽然道:“傅大夫现在的情形如何?”
玉蝉正待离去的脚步登时一顿。
段天璘是个怎样的人物,她心里是明白的。对方方才这番话说得看似漫不经心,仿若随口拉家常,却是一种在不暴露自己所知的情况下,一种绝佳的试探。
从他的的话中,玉蝉无法知晓他对内情究竟知道多少,却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回答,至关重要。
她自知在段天璘面前,纵是纪思嬛也未必能占得了上风,更何况自己?故而沉吟半晌之后,她没有选择防守,而是主动采取了进攻之势,道:“殿下既能一眼看出奴婢去寻傅大夫,不是为了诊病而是通风报信,想来傅大夫的情形究竟如何,心中必也是有数的,无需奴婢赘言。”方才在门外,对于房内二人的对话,她都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段天璘稍稍扬了眉,未料这丫鬟的胆子竟也随了她的主子。然而偏生这带着挑衅意味的话,被她用一种极为诚恳,甚至近乎赞美的方式说出,教人一时间也挑不出错处来。
当然,段天璘自视无心去挑一个丫鬟的错处。故而听闻此言,他在短暂的讶异之后,便依旧恢复了那番轻松随意的做派。
毕竟,掩饰本身,就是一种暴露。在玉蝉的反应中,他已然得到了一个十分有用的信息:傅青鸿身上,正发生着十分重要的大事,并且这件事,导致他目前并不能现身见人,甚至……失去了神智。
脑中有什么灵光一闪,零零散散的思绪霍然找到了各自的线头,电光火石间,已然联结成了无数前后贯通的长线。从过去,一直蔓延到现在,甚至以后。
事情……多半便是这样了吧……
段天璘不着痕迹地微眯了眼眸,很快,却又抬眼看向玉蝉,轻笑道:“你若有事,自去便是,不必顾念本王在此。”
玉蝉应下,临走时却又迟疑着看了他一眼,神情分明是欲言又止。
段天璘便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冲她弯弯眼眸,道:“我等你家小姐醒来。”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神情便真诚的如同一个痴情的情圣,无怨无悔地等着自己深爱的女子。即便理智上清楚地知道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在看到段天璘如此神情的时候,玉蝉心中仍是微微有些触动。
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如果自家小姐身边,当真能有这样一个男子,该有多好。若是当真有一个高山一般伟岸强大的男子站在身前,替小姐遮风挡雨,去除一切阻碍,那么小姐她也不至于过得如此招招算计,步步为营了。
段天璘姿态闲散地坐在原处,看着玉蝉关门离去,他噙着嘴角的三分笑意,站起身来,负手在窗边立定。
纪思嬛有太多地方和寻常女子大相径庭。譬如这院子,便是如此。
寻常女子,尤其是富家名媛的院子里,无论春夏秋冬,定然都是繁花似锦,热闹喧妍的模样。仿佛若是稍稍冷情了半分,便会对这院子的主人,带来什么不好意味的象征。
然而纪思嬛的院子,入了冬,便再没着意打理过。枝头的阔叶枯萎了坠落了,秋末的黄花颓败了凋零了,便任由它们零落成泥辗作尘,连香痕都不留下些许。
上次他来时便是如此,如今经过了大半个无人打理的冬日,目光所及,便更显萧条了不少。
段天璘知道,这和纪思嬛清冷淡然的性子,是分不开的。只不过,他却又清楚地看得出,对方神情里惯有的那份清冷淡然,并没有真正地深入到眼底去。便好比自己时时刻刻挂在唇边的笑,并不是真的代表着愉悦一般。
或许是一种自我掩饰和保护,或者已然成了一种习惯,总之……绝不是真实的心内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