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我喜欢一种锡做的酒壶。那种酒壶有着鼓鼓的肚子,玲珑的壶颈和细弯的壶把儿。如果,把它放在一个铺有丝绸桌布的光洁的台面上,再与三两个造型不同的器皿静列在一起,可以充当临摹的样本。
我有一个同学,我们从小学到初中都在同一个班级,他个子长得细高,腿很长,与他的父亲很有几分相像。因为是同学,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知道一些他家庭的情况,他父亲在乡里铁业社工作,有工资,有手艺,其手艺便是打锡壶,在当年,这是很了不起的工作了。
铁业社是很早以前的叫法,我们上小学时就已改叫农具厂,名字要比“铁业社”洋气些。总之叫铁业社也好,农具厂也好,都是打制农具的地方,捎带做一些绞肉机、锡酒壶什么的生活小用品。从早到晚,里面常发出气锤敲击铁块和车床切割金属的声音,我家离铁业社不远,所以能听见。打好的农具放在一个专门的屋里头,有犁头、铁锄、镰刀、斧头、耧、耙等农具,再就是绞肉机和锡壶。锡壶小巧玲珑,闪闪发光,有银质的华丽和金属的贵重。
有一次跟母亲商量,大概是说想买那样一把锡壶,脑海里早已几次三番地摆好了它们的姿势,有亮面、灰面、暗面,并且找好了高光的部分,一切都是素描的最佳角度,只差摆在桌案上了。母亲却摇摇头,一边哄一边拒绝:“酒壶有什么好?家里又不是没有坛坛罐罐,干吗非要画酒壶呢?家里以前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后来便丢了。”我听了深为遗憾,问母亲怎么就丢了呢?母亲说:“你去问你爸爸。”我当然没有问父亲,但是在以后不久,我还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以前家里的确是有过那样一把锡壶,那时父亲喜欢喝酒,每当朋友来家,或心事不顺的时候也喜欢喝两口,大醉不见,小醉常有,喝而不醉是不可能的。母亲嫌父亲喝酒,有一次在父亲酒醉之后,一气之下把酒壶扔到麦地里去了,那麦苗已长得很有气势,高过人膝,一墩墩密密织在一起,父亲连续在里面找了几天也没有找到,从此,金黄的麦地里便隐藏了故事,更隐匿了一件对我来说非常精致的艺术品。
其实,就是父亲不嗜酒,母亲也是难展欢颜的。那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中国最困难的境况还没有过去。父母的结合本就是苦中的幸福,饥贫时的安慰,怎么能够再承受父亲的每日一杯。在乡下有一句戏语是关于夫妻打架的,叫作“穷打仗,富垒房”,意思是打架的夫妻不富裕,打架必定是以穷引起的打穷架。自从母亲和父亲打了“穷架”,父亲真的再也没有备过酒壶,再也没有醉过,就是有亲戚来不得不喝,也都是点滴酒意而已。
尽管这样,家里的经济还算是比较稳定的,于苦中不苦,于富中不富,父母属于靠工资吃饭的公家人。我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我出生那天,天空下着暴雨,原本大旱焦渴的天气,顿时雷电齐鸣,河水泛滥。我的出生不仅惊动了龙王,还给母亲带来一场大累,大概出于对贫穷日子的恐惧,不想离开母腹,在整个过程中,竟然让母亲耗费了三天三夜的时间,都没有顺利分娩,最后是医生以产钳相助,这才使我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在我初生的世界里,除了产房里晃动着的各种白影,还有暴风骤雨之后的宁静。充足了水的河塘里,有荷花亭亭盛开,荷叶青绿滴翠,岸边柳荫遮天蔽日,虽然还未到“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的时节,但一场大雨,让季节从此开始进入秋凉。
我出生后,母亲的奶水不够,这是摆在父母面前的又一个问题。父亲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十几个鸡蛋,又跑了好几个地方,好不容易买来一些小米和奶粉。鸡蛋与小米归我母亲所有,以补养产后虚弱的身体,奶粉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主食。可偏偏我对代乳品有着天生的排斥,毫无理由地拒绝着这个温暖的人间世界,母亲不得不改喂我小米粥度日。饿了时,我就手舞足蹈,以哭声打着响亮的节拍,就连晚上睡觉,也很不容易安静下来。偶尔安静之时,我便悄悄吸吮尖软的棉被被角,两手抱着,痴迷而陶醉,这让母亲很无奈。
我记事时,生活水平已经很好,除吃穿用度之后,父母尚可拿些余钱送给亲戚,以资扶助。到我上初中时,家里已经略有些积蓄,哥哥姐姐们也大了,母亲便用这些积蓄买来棉花和花布,做成一条一条的花棉被。经过了困苦日子的踢打,旧棉被实在是旧得不能再盖了。它们厚沉而冷硬,岁月的陈迹沾在上面,无法彻底地清除。每当母亲拆洗旧棉被时,我都看到里面的棉絮潜藏着一层岁月的渍黑,棉花板结而粗陋,已经没有多少温暖再给我们享受。寒冷的冬天,越是想让它多给些热度,它越是透出坚硬的凉意,沉实实地压在身上,令人很不舒服。盖上母亲新做的棉被,我才体会出新旧之间的冷暖差异。
做棉被时,母亲买来上好的花布和棉花,选一个晴好的日子把庭院扫净,找个阴凉的树下铺上竹席,将早已剪接好的花布铺在席上,开始一把一把地絮棉花,絮好的棉花上面压一个秫秸穿的盖顶子,以便更好地压平铺匀。等棉花全部絮好,再覆上被面一针一线缝起来。被头要打折,折尖一定要缝实了。折尖缝实后,一床厚厚的棉被就做出来了。棉被一般都是选在秋天做,挑个成双的日子,乡下的习惯认为双月双日做出的棉被,一定是吉祥如意的。
我一直不知道,母亲原来是那样喜欢做棉被,做了一床又一床,许多年来,母亲一直不停地做棉被,有大的,有小的,有宽的,也有窄的,盖坏一床再补做一床。每当做好几床棉被,就一定有个姐姐工作或者嫁人,有个哥哥上班或者娶了媳妇,棉被成了哥姐们离家成人的证物。这时候的棉被,在我眼里便着了些感伤的色彩。我参加工作是在一个冬天,母亲一下子给我做了一床褥子,两床棉被,母亲又怕我冷,不断托人捎棉褥给我,我把它们厚厚地附在铺上,冬季再冷也感觉不到天寒。
母亲还喜欢做小棉被,就是包婴儿的那种,这种小棉被经常被母亲折叠得四四方方,打个小包袱捎给她的儿女们。厚棉被盖在身上,小棉被铺在身下。谁结婚了生孩子了,母亲还要单独做,菊花面的,牡丹花面的,锦缎子面的,各式各样的都有。当年我读书,冬天天冷时,就把小棉被包在膝盖上,小巧灵活,取暖很方便。我女儿出生时,所用的棉被就是我母亲给做的,水绿色的锦缎面,纯棉的平纹白被里。母亲想得周到,怕新面料伤小孩的皮肤,就用洗软了的旧被里当小棉被的里子。旧被里柔软且易暖,絮好棉花后,再经太阳晒晒,暄腾腾地捧在手上,我就忍不住想往脸上贴,轻轻拥一下它们,如同拥我白发的母亲。
母亲喜欢提旧事,拉家常。大概是人上年纪的缘故,有时会提起襁褓里的我喜欢吮被角,彼时的辛酸,已经成了此时的趣事。世界上没有不喜欢吮杂物的孩子,但吮被角的孩子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境况呢?其实我吮被角并非怡然自乐,而是对母亲的棉被有着真切的感情。仍记得童年盖过的那些花被上的图案,记得棉被上那些打过的补丁,记得调皮时被我们点火留下的洞痕,也还清晰记得,我们折叠摆放它们时每一个特殊的位置。
我在一家幼儿园工作时,一天园里新来了一个小女孩,可能是初入园,在父母离开之后哭得厉害,从早上入园开始哭,直到午睡时还在睡梦中抽泣。原来,女孩的母亲调到一个上夜班的车间,晚上要工作,白天便不能多陪她,这样时间长了,母乳不足,过早断奶和天生的恋母情结,使小女孩养成抓摸的习惯。有一天,女孩睡熟后,我发现她双手抓着两个被角,就像搂着母亲的乳房那样依恋,怜爱之心油然升起,从此每当午睡之时,只要手头没事,我就把女孩轻轻搂在怀里,摇着她深沉地进入梦乡。
也许是曾有相同的经历,这件事直到现在仍记忆犹新。被角,它毫无味道,也毫无美丽之感,但它却常让一些孩子当成母亲的身体,并且能够换来心理的满足。作为一个初生的记忆,多少年后我曾戏谑说,那是我生命里初吻的一个模式。如果说棉被像宽厚的母爱,而被角,有时却可以替代母亲在困苦无度或百忙之中无法给予的抚慰。想起来,我对它常怀一种感恩,那种在无依无着时候依恋的模样,怎不令人在幸福的泪光里忆念抒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