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二顺从那长满胡杨的地方回来了。他先是抱一台收音机围着村庄“广播”一圈,最后他的“广播”就消失在村庄的深夜里。二妞知道他在那个地方,但睡在下廊间的灯没熄灭,父亲的眼睛还牢牢盯着自家的大门。池塘边的木槿花或许听见了小窗内一声幽幽的叹息,如一阵微风摇醒池塘中那朵睡莲。五年间,二顺回乡探亲四次,每次二顺回来,下廊间的灯一宿都没熄灭。第四次回来,二顺手中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响起“告别时刻”,他摘下一朵木槿花走了。
第五次回来,二顺已是一名边防干部,他手里没有那台收音机,他却领着一个城里姑娘回来,带着那姑娘“阿叔阿姨”地绕村庄走一圈。那一晚轮到二妞一人坐在池塘边赏花,一朵又一朵粉红的木槿花在月色下静静地绽放,她慢慢打开日记本,拿出那朵木槿花,一瓣一瓣地丢在池塘里,那是她对自己的一次祭奠。18岁那年,大队民兵打靶归来,二顺和二妞都受了组织表彰,他俩在镇上看《庐山恋》时,二妞悄悄地把英雄钢笔插到二顺上衣翻盖上;他们回村的那晚,二顺亲手摘了一朵娇艳的木槿花戴在二妞头上,它最后变成了二妞日记本上的标本,永不凋零。
那天深夜,二妞竟喝下两斤高粱酒,所幸村医把人救醒。从此,二妞再也不来池塘边赏花,她的花已经谢了,她的心里已经没有花季。她娘悄悄地把那一百多封从胡杨故乡寄来的信都化成了灰,成了二妞永远的谜。从此,不管是木槿花还是芍药、牡丹、荷花、芙蓉花……这些大红大紫的花儿一夜间在二妞心里都凋谢了。
村里的金土也不懂花,更不赏花,但他一直在默默地浇花。那丛木槿花一直被他浇得特别旺。如今,二妞不来赏花,他就在池塘边种上刀豆、鳑豆、葫芦、丝瓜这些四季瓜果,他的瓜架下瓜果累累。
每年二顺都带城里的姑娘回来探亲一次,二妞也能大方走上前去打声招呼,只有二顺看见她的脸上再也没有花儿的影子,写满了长长短短丝瓜、葫芦瓜的影子。花丛旁的瓜架下,金土汗如雨下。
二妞和二顺都是我的邻居。像是预言,看到他们,我似乎看到童年的梦境在提前预演。
无相之果
到军营一个月后,我才知道这是一片苹果园。
济南的春天可不像闽南,多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放眼望去,四周尽是一片灰灰的色调。梧桐树、落叶松还有杨树,这些原先我不认识的高大之树,它们的枝头上见不到一片翠绿的叶子,一排排直挺挺地立在马路的两旁。营区正中间还有一片园子,园子里有一片长得短矬的树丛,它们也见不到一片叶子,横枝丛生,和这些高大的越冬落叶乔木相比,简直称不上“树”这个称谓。这样说其实是我矫情,初来乍到,连它是什么都叫不上来,还妄加评论。仅仅因它没有高大的身段?或是习惯于仰视高大而忽略眼前或脚下?我的眼睛迷惑于有形的世界。
后来,有人告诉我,这片短矬园子是苹果园时,证实了我先前的无知判断。
在季节的感召下,园子里的苹果树开始吐新芽,再过些日子,它们就开满了粉红还有粉白的花儿,满园春色,一改先前颓败景象。很快,这些花儿就在枝头上变成一颗颗小青果,从小指头般大小开始,到无名指、中指、拇指般大小,它每天都在变化,一颗果实形象地展示了生长的过程。
“向右看齐,向前看,正步——走——”
齐步、正步、跑步是新兵必训的重点课目,我们每天都在苹果园边的马路上训练这三大步伐,最累的是正步,一个踢腿的静止动作要保持几分钟,这个动作还要练习很多天。刚到部队时我特别想不通,不就是走路吗?干吗还要这么多规矩,我看不出它和打仗有任何联系。一点都不像村里二顺哥说的那样——端起枪,我为祖国去站岗。入伍一个月,连枪影子都没见着。每天不是齐步就是正步,要么是跑步,这三个课目挨个儿来,没个完。最难的是,从迈腿到摆臂,每一个动作都有统一的尺寸。把上百支胳膊都摆成一条线,把上百条腿踢成一个平面,整齐有了几何般的庄严感。从电视上看阅兵,齐刷刷的方阵走过天安门,气势豪迈,好看。没当过兵的人无法想象,那每一个动作背后是千锤百炼练出来的。单齐步的摆臂动作我们练了一个多星期,正步仅踢腿动作我们练了半个月;而参加国庆阅兵的方阵,他们至少要训练半年,甚至一年以上,越简单就越是艰辛,这简单是一种被忽略的繁复。人是最智慧的生物,却是最容不得单一的重复。人的本能在排斥这种简单的重复。然而,部队需要这种重复,需要这样百炼成钢,铸成一个摧不垮、打不烂的钢铁长城。
当我们完成这三大步伐训练已经三个月过去了,园子里的苹果已长到李子般大小。沿路边长出铁丝网的青苹果都有私下的归属,早先还只有一颗小纽扣般大时,就被大家悄悄刻上字。很多人都刻上自己姓或名里的一个字,还有刻上女朋友的名字。刚刻上的字只有五号字般大,不细看是发现不了的,现在是一号字那般大了,一目了然在眼前。我也在第十三根水泥桩旁那棵苹果树的一个小苹果上刻了一个“梦”字,用细铁丝轻轻划下的,现在这个“梦”字一再被放大,而且还将继续放大,但我还不能分辨,放大后的梦是近了,还是远了。
这个“梦”字是我的秘密,它是我的全部心思,像童年头顶的那朵云,总在前方,总在高处,看得见,却遥不可及。我也想和二顺哥一样,端着枪,站在一棵胡杨树下站岗,进而成长为一名可以带兵打仗的连长、营长,甚至将军。但眼前没有一棵胡杨,每天都是齐步、正步、跑步,叠豆腐块被子,喊一、二、三、四的口号,我看不到齐步、正步、跑步、叠豆腐块被子以及一、二、三、四的口号和当连长、营长,甚至将军之间的联系,我感到那朵云越飘越远。
这个被做了记号的苹果一天天长大,我寄在苹果上的“梦”,像被虫咬留下的斑纹一样越来越模糊,它最终只留下恶作剧的斑纹,它不再是一个清晰的“梦”。这个被恶作剧的苹果形象地向我展示梦的膨胀到虚幻过程,看来梦是不容说破的。梦不是沿路捡拾的中奖彩票,梦是一生的旅程,看着那个一天天长大的苹果,我想起僧人手中的那串念珠,摆臂、踢腿,这些都是抵达梦境的基本修行,越简单越繁复,就越考验一个人的品行。看着这个苹果,我渐渐了解了梦的成长方式,漫长而幽远。一颗心从此而笃定,童年的梦才开始落地、发芽!
2014-10-07于平和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