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公公刚好回家,光着一双大脚丫子正忙着收拾农具。婆婆一见他便嚷:“老头子,别忙着收拾,吃饭要紧!”
公公应着婆婆,问我道:“娟,你怎么回来了?刘军呢?谁帮忙照看?”
我轻轻地道:“爸,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妈说。我跟妈说是玉树在帮忙照看,其实呢,是刘军爷爷。”
公公苦笑道:“你这瞒得过你妈吗?她早就从你二娘嘴里晓得玉树进去的事了!只是那姓刘的老头让人费理解,他不是很忙吗?怎么这下子有空了?”
我没想到婆婆居然已经知道玉树的事了,但她为什么不点破我的谎言呢?
公公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笑着道:“娟,别费心思猜了。你担心你妈,你妈就做出不让你担心的样子来,你妈跟你呀,都是一样的心思!”
我点了点头,笑了笑说:“爸,怎么又下田插秧了?不早跟你说了吗,别种那几担田了,打不了几颗粮食。”
“娟,那是上好的水田呢,不种,难道让它们荒起?你就不觉得可惜?”
“荒就荒呗,咱们村又不是没荒起的田,有什么可惜的?家里也不缺买粮食的那几个钱!你跟妈都这么大岁数了,儿子媳妇又都不在身边,要累出个好歹来,那可怎么办?前两天妈妈的样子你不是没见过,多吓人啊!你替我们当后人的想一想吧,你们要是倒下了,那还不得耽搁我们的活儿啊?你不是不会算这个帐,耽搁我们一天,够你辛苦一个月;耽搁我们半个月,你辛辛苦苦忙一年也挣不回来!你这样做,划得来吗?”
“娟,话可不能这么说,帐也不能这么算。我和你妈可都是跟田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民,这田土就是我们的命根子,哪见得它荒?那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我记得我好像跟你讲过,解放前,我们家没田种,就趁年轻跑重庆朝天门码头去下苦力,当搬运工。刚解放那会儿,一听说家里闹土改,能分田地了,我硬是连夜便从大城市跑了回来。为什么呀?还不就为这点田土!我们老一辈人,那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最知道没田土是啥滋味。我们这种地呀,跟你们在外面打工的道理是一样的。我们没地种,就跟你们没活干一样,那心里能受得了吗?受不了!我们也知道,这种地呢,一年确实挣不了几个钱。可我们也知道,我们这把年纪,要不种地啊,可能浑身上下什么毛病都会冒出来,一年谁晓得会花你们多少钱呢?”
“嗨,爸,我怎么就说不过你呢?”我苦笑着道。我明白老人的意思,一来他们对土地充满了感情,割舍不了,挣多挣少并不重要,关键是不能让地荒着。二来他们劳作惯了,停不下来,一旦停下来,可能会生出许多病来。我娘家老父亲也是这样,一辈子死背着土地这面神主牌,到死不肯放下。
我忽然生出一种苍凉的感慨,心想,当最后一批种地的老人离世之后,真不知道还有谁会接过他们手中的锄头和镰刀。我们这代中年人吗?不可能!上至亮子六十岁的大哥,下至亮子,我们这代人对土地已经基本没啥感情,也没什么种植经验,更没种植热情,我们已经不可能接过老一辈人手中的锄头和镰刀了。我们这代人,可以轻易地抛弃土地,因为我们只需花一两个月时间,就能轻松地挣回花一年种地才能收获的财富。我们之所以无法离开农村,不是因为我们离不开土地,而是离不开故乡。因为我们的根在农村,一旦割舍,就会失去养料而死亡。这养料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说玄乎一点,故乡,是我们精神的家园,灵魂的栖息地。这其实又何尝不是所有异地漂泊者的死穴?谁点中我们故乡这个“穴道”,我们都会灵魂瘫痪,精神僵硬……
其实,我们离不开故乡,也有最现实的原因,那就是城市不肯接纳我们。我们从事的是建筑业,和进厂打工不同。进厂打工,可以买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甚至失业保险,可以有较固定的居住地。当然,少得可怜的工资、苛刻的户籍制度以及高得离谱的生存成本同样使那些进厂的民工无法成为他们为之付出的城市的永久居民。但相比我们这些建筑工,他们幸运多了。我们是既无固定的住所,也无固定的工作,更无所谓养老、医疗、失业三种保险,而奢谈成为城市的永久居民,那简直就像谋划危害国家安全,荒唐而可笑。我们顶多可以凭年轻力盛在城里混几年饭吃,一旦年老体衰,就必须得屁滚尿流地回乡下来,当留守老人,失业,生病,然后老死……
“我们有我们的道理,你当然说不过!”公公得意地笑了。
“可你也不能太累,要不明天我去做。”
“你就免了吧!你也不算算,你一共下过几年田!”
“也是啊,算来也就那么三两年拿过锄头,下过秧田。”我笑道。
“所以你们对田土没什么感情!我跟你妈就不同,天天——”
“还说些个啥呀?吃饭了,没饿还是怎么的?”公公正说,婆婆在堂屋里又嚷了起来。他赶紧打住,笑对我道:“你妈催几遍了,进去吃饭吧。”
我跟在公公身后进了堂屋。婆婆已经弄好饭菜,摆上了桌子。她端坐在上首,静等着我和公公。我洗了手,过来坐下,因不见玉芊,疑惑地问:“玉芊呢?怎么不见?”
婆婆冷冷地道:“死丫头太不像话了,我不过骂了她两句,就生气躲在楼上不肯下来!”
“妈,玉芊确实做的太过分了,该骂!可不能让她赌气不吃饭啊,我去叫她!”说着,我就要起身,却被婆婆止住了:“别去叫!死丫头,把咱们老赵家面子都丢光了,饿死她活该!”
我以为婆婆说的是玉芊跟同学去旅馆开房的事,心里也觉得那丫头是自作自受,脚下禁不住迟疑。
“坐下吃饭,我还有话要问你呢!”婆婆表情依旧冷淡。
“什、什么话呀?”我见婆婆表情难看,一颗心陡地悬了起来,真怕她问起玉树的事。
“我问你,医院里到底是谁在照看刘军?”真是心里越是怕鬼,鬼越是来敲门,婆婆一张嘴就问起了玉树。
“玉树啊,我刚才不跟你说了吗?”我还想把谎继续撒下去。
“娟,别瞒我了!我问你,你二娘今天到医院找过你,对吧?”
“你、你老人家怎么知道?”我苦笑道。
“看来,你二娘说的都是真的了!”
“妈,二娘跟你说什么了?”
“她还能跟我说什么?娟啊,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应该瞒着我这当奶奶的啊!”婆婆显得很伤感,情绪也有些不稳。
我望着婆婆,实话实说道:“妈,你这不正生病吗?我怕你受不了。”
“唉!”婆婆叹了口气,哽咽了起来,“我能不知道你是担心我吗?可我更担心玉树啊,他这回犯的这事,可怎么救得了他啊——”
“妈,玉树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吧!”我安慰着婆婆,心里瞬间升腾起一股豪气,坚信自己一定能搞定苟占光,叫他老老实实去公安局销了案子。
“你别劝我了,犯了这种事,能没事吗?我老太婆也懂法!”婆婆哽咽着,眼泪掉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我忙把纸巾摸出来递过去,婆婆却不肯接,自拿衣袖揩拭。
“妈,这事你就不要操心了,你操再多的心,能有什么用呢?一切有我呢。你媳妇还算有点能耐,你就放心吧!”
婆婆听了这话,似乎相信了,点了点头。
“唉,玉树的事你就好好操一操心吧。我和你老汉岁数大了,帮不了你什么忙,光玉芊那死丫头的事,都把我们给愁死了!”婆婆愁眉苦脸地看着桌上的饭菜,唉声叹气,一点食欲都没有。
“妈,玉芊疯得太过分了,你骂得没错,她不下来吃饭,那是她自己不晓事,饿了她自然就晓得下来吃。”我安慰道。
“娟,我不是愁她不下来吃饭,而是,而是,唉——”婆婆欲言又止,不住摇头。
我皱紧了眉头,感觉有些不对,问道:“妈,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婆婆呆了呆,又看了看闷头吃饭的公公,想了想,对我道:“你跟我去厢房,我跟你说。”说着,起身先走了开去。我见她神情严肃,心中不由忐忑,起身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