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肢并用,爬了足足半个小时,磨掉了上衣纽子,磨破了双肘,碰伤了膝头,才好不容易爬到了家。
当我看见堂屋和厢房里亮着的灯光,看见晃动的人影,我冻僵的身体忽然有一股暖流涌过。这是我的家,它还亮着灯光,还有生气。它还能给我温暖!我忽然明白,我之所以这么没命的往家里爬,原来就是为了获得这一线光明,这一丝温暖啊。
我趴在院门口,半天没力气再动,也无力喊屋里人出来帮我。直到我歇息够了,方才叫出声来:“芬,快、快来帮我——”
我的叫声有些颤抖、悲苦,这显然引起了乡亲们的不安。一阵慌乱,屋子里顿时跑出三四个人来,电筒四下里射,还听苏芬喊:“姐,姐,是你吗姐?”
电筒光最终定在了我身上,接着便听见苏芬的一声尖叫:“天啊,姐,你这是怎么啦?”
苏芬跑了过来,身后跟着三婶和二娘。苏芬一把扶起我,哭了:“姐,你、你不会是爬回来的吧?你怎么把一身弄成这样啊?”
三婶见苏芬扶着我只管哭,不肯进屋,焦急地道:“芬,赶紧扶你姐上楼洗澡换衣服去啊,别让她冷出毛病来,他们家可再也不能出事了!”
“婶,别急,我没事。老太婆呢?怎么样了?”我挣扎着,努力想抢着去婆婆住的厢房。可右脚却承受不了我身体的重量,刚一迈步,就疼得我龇牙咧嘴的。
“老太婆没事了!姐,我扶你去换身干净衣服吧,看你这一身的泥水,真不晓得你是怎么弄的!”苏芬说着,与三婶、二娘一块儿扶着我,朝堂屋去。
堂屋里,公公正陪着秦老大坐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摆龙门阵,两人一见我,就都站了起来,像是格外吃惊的样子。公公惊愕地问:“娟,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我确实弄得不成样子了。灯光下,我浑身上下满是泥浆,活像个泥人,形容狼狈至极。到了此时,裤脚还淋淋漓漓地滴着污水,刚在堂屋站定,地上便积了老大一摊。
“爸,妈呢?她好些了吗?”我顾不得自己,毕竟自己还年轻,可婆婆就不同了,她已是八十高龄,禁不起翻来覆去地折腾。
“先别管你妈,赶紧上楼换衣服去!”公公急了。
“不!我要先知道妈怎么样了!”
“没事了,放心吧!”秦老大过来道。
“真的没事了吗?”我有些不信。
“你就放心吧!你妈是高血压引起的外出血,已经止住了。”秦老大安慰道。
“那我先去看看!”我说着,挣脱苏芬和二娘,拖着伤脚便朝厢房挪去。
“既然没事了还看什么呀?快上楼换衣服去吧!”公公着急地道。
“爸,我回来就是要看我妈的!”我鼻子发酸,想起一路的孤独无助,哀伤绝望,眼眶禁不住湿润起来。
“那你动作要快,看了就赶紧换衣服去!”公公无奈地道。
苏芬见没人能劝得动我,赶紧上前扶住我,陪我进了厢房。婆婆正挂着盐水,脸色苍白,两眼紧紧地闭着,发出粗重的鼻息,像似睡着了。
我快步踉跄着蹿过去,哽咽着问:“妈,你、你好些了吗?妈?”
婆婆眼睛依旧闭着,没有反应。
苏芬赶紧过来,叫道:“老太婆,我姐回来了,问你话呢!”
我怕苏芬吵醒婆婆,连忙朝她摇手道:“别叫她,睡着了!”
“嘿,她睡得可真快!刚还把眼睛瞪得多大,这一转眼就睡着了?”苏芬怪道。
我呆了呆,问:“芬,你说老太婆刚才还醒着?”
“可不就是!”苏芬道。
我明白,婆婆一定是不想让我在她床前呆久了,冷出病来。我心里一阵感动,心想婆婆这份情我得领着,容日后报答,于是道:“芬,扶我上楼,我要去洗澡换衣服!”
“早就该去了!你看你,嘴唇都青了,再不去就怕明天起不了床咯!”苏芬嗔着,一边伸手来扶。
我转过身来,正打算离开,却猛地感觉背后的婆婆睁开了眼,回头看时,却又不见,只好摇摇头,来到堂屋。公公、秦老大和二娘三婶等一帮老太太一齐来催促:“赶快换衣服,千万莫捱了!”
我叫大家坐,自己则和苏芬上了楼。苏芬帮我找换洗衣服,并把我换下的衣服拿去丢进洗衣机。我自去洗澡,痛痛快快地淋浴,将满身的泥浆连同内心的郁闷一洗而净。
我家浴室建在楼上,装有电热水器,但老人们为了节约电,平常没有开,只在洗澡前预热。我等不及,只好洗冷水。水是井水,寒冷彻骨。我咬牙硬挺,边洗边哆嗦。心想昨天淋雨,今天掉水坑里,这要还不感冒,那自己的身体真是健康的没话说。
站得高,听得远。寂静的夜里,除了哗哗的水声,还有一阵哭声清晰传来。那是“童声大合哭”,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男男女女,哭得伤心委屈。我听出来了,是董婶家几个孩子在哭。一定是董婶又在吃“人肉包子”了。董婶对孙男孙女的教育方式是典型的法西斯棍棒教育,动不动就罚跪打板子,下手特别狠。玉梁因为好拿人家的东西,没少挨打,其他孩子虽然乖巧听话,但也时不时被她打得喊天叫地,哭爹找娘的。董婶是个好热闹的人,我家发生这么大事,没见她的影子,原来她留在家里吃人肉!
我听不得侄男侄女们受委屈,当下匆匆洗净自己,便摸下楼要去劝董婶。
楼下,乡亲们已经散去,只留下秦老大和苏芬。我安排公公和苏芬道:“爸,你陪秦医生坐会儿;芬,你去煮点宵夜大家吃;我去董婶那边劝劝她,深更半夜的,把细娃打得哭的哭、闹的闹,不晓得为个啥!”
秦老大听说要煮宵夜,连忙劝道:“娟,别去麻烦!乡里乡亲的,何必见外?”
我苦笑道:“这么晚了,大家早该饿了。”说着,又对苏芬道:“芬,还站着干啥?去呀!”
哪知苏芬却不情愿地道:“姐,煮宵夜不急。董婶那里,就不必去了吧。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性子急,又从不肯听人劝,去了也白搭。她要打她家细娃,就让她打去吧,反正又不是打你家玉树玉竹,你操那心干啥?再说了,你也不看看你的脚,能走得过去吗?”
我不快地道:“芬,话可不能这么说!邻里乡亲的,能不互相照应吗?董婶打人喜欢往死里打,咱们能不去劝吗?要万一把几个小家伙打残废了咋办?再说了,这深更半夜的,她家哭翻天了,你跟她对门对户的,能睡得着?”
秦老大赞成地道:“娟去劝劝是对的。从我到这里来就听她打小娃,到现在都一两个钟头了,还在打,她也真够狠心的,要不劝住,真怕会打出问题来!”
“就算该去劝吧,”苏芬服了软,皱眉道,“但你不能去,你脚痛,让我代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