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胸膛剧烈起伏,她轻合上眼,沉静了片刻之后,才道:“李桢,我对你太失望了!”
李桢身体几不可觉地轻轻一颤。他眼睫轻垂,投下了一片模糊的暗影,漠声道:“若是觉得失望,那便去东华那里。那里,比这更适合你!”
长歌又岂会听不出他驱人之意?
“不用你赶,我自己会走!”她霍然睁眼,“你好自为之!”当即,连望也未望他一眼,衣袂一荡,人已抬步离去。
李桢怔怔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底泛出一道沉痛的哀伤,唇角轻轻勾起一抹略带自嘲的弧度。
其实,与他相处了这么久,她从来都不信他!
不信他的为人,不信他早已不是那残暴冷血的李桢。
这样……也好!
今晚午夜正是一月期限,如若她不走,那么,当无垠之城的人来取他魂魄之时,他典当灵魂进入虚无之境之事便会被穿帮。
让她知晓他所为她付出一切,他不是没有想过。
他没有圣人那般伟大的情怀、没有为人牺牲舍已的精神、他也从来不会做那些损人不利已的买卖;他甚至不想若干年后,她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但,就是这般自私的他,却不想她怀揣着对他的自责过上一生。
所以,他只能将她逼开,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他缓缓闭上眼,面上划过一丝疲惫的倦意,将身子靠在身后的软榻之上,挥手,颇有些无力道:“你们都退下吧!”
“是!”众人颔首,顷刻,散得干干净净。
午夜时分,夜色静谧的有些诡异,除了长廊之处被风吹得摇晃的灯笼,无一人走动,就连巡夜的禁卫也没有。
当引之到来东宫取魂之时,李桢正站在窗口遥遥望向空中的皎月。
今晚,他身着一袭出尘的白衣,挺拔的身体长身玉立,脸颊上那半张银白面具在月色照映下璀璨发亮,令人惶惶而不可逼视。他的脸色隐藏在阴影之下,神色意味不明。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在等人,显然也等了很久。
“你终于来了!”不回首,已知身后有人。
引之挑起那好看的眉毛,手中玉扇轻轻敲和,言语之中有过一丝玩味:“我从没有见过临死之前,还有人这般镇定自若的等着的!”
李桢漫不经心一笑:“生死自有天定,害怕又有何用?”
引之抬步走近,见这李桢颇合他眼缘,他之前又借用了他的皮囊这么久,难得大发慈悲道:“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若是简单的,圆了他一场梦,也不碍事。
李桢想也未想便已开口:“没有!”
这般,倒令引之好奇了!
但凡与他见过的契约人,任何人听他话完这一句,皆能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出一大箩筐来,他居然说没有?
罢了……
引之轻叹,反正他已经给过他机会,他说没有,倒也省了他一番事!
他走到李桢身侧顿住脚步,手腕凭空一翻,一张黄符已出现在手中。他将黄符往李桢额头一贴,打算将李桢的魂魄取出,催动法力,半天之后,发现,根本毫无作用。
怎么回事?
引之深蹙了眉。这招魂符招世间万魂,人、仙、妖、魔皆难逃出,如今,谁来告诉他,这张符居然对一个凡人不起作用?
李桢显然也意识到了丝丝不对劲,知引之定然是取魂失败了,心底难免有些动容。
他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这是苍天在眷顾他,或许,有什么别的原因也不一定。
至于什么原因,他无从得知。被一张黄符贴在额头多少有些不适应,他伸手,将那符咒拿下,重新递还到了引之手中,寡淡道:“待你准备好之后,再来取不迟!”
当然,也得有这个机会。
引之哑口无言,望着李桢递还给他的黄符,竟然被堵得无法反驳,只觉颜面扫地。
他略有深意地望上他一眼,张了张口,终是无声,袖袍轻拂,人已化为青烟离去。
他想,只要确认一件事,或许就能给出答案也不一定。
待引之走后,李桢没有迟疑地往长歌所住寝殿走去。
他心底虽对引之取魂失败有些讶异,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懊恼。懊恼自己今日白天所举是否太过冲动了?以长歌清冷的性子定然无法忍受。
他不禁想到长歌临走之时所言,那句:“好自为之!”。心就越发沉了下来!脚下的动作也不由加快少许。
虽知这机会渺茫,但他仍旧抱着一丝丝侥幸心态,或者,长歌仍在寝宫也不一定。
可是,侥幸终归只是侥幸,当李桢走到长歌所住寝殿时,果然没有见到那袭淡烟金衫的身影。
李桢眼底眸光黯淡了几分,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御花园的方向奔去。想唤出龙澈找到长歌的下落。
“嘭嘭嘭!”鸣钟在午夜时分骤然响起。
御花园处,李桢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声音——若他没听错,是皇帝驾崩的钟声。
四周骤然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宫婢内侍睡眼朦胧、衣冠未整往某一处方向奔去,似意识到了什么,李桢脸色微变,急忙往甘阳宫走去。
夜间灯光通明,甘阳宫内,朝廷众位大臣均已在列,众皇子公主等人跪在一旁,哭泣哀嚎一片。
太监总管李全待在甘阳宫外,左右徘徊,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见李桢终于姗姗来迟,立即迎了上去,连礼也忘了行:“太子殿下,您可终于来了!”
若是以往,李全为了避嫌,定然不感贸然在这门外等他。如今,见他将这些抛之不顾,想必遇到了棘手之事。李桢黝黑的眸子微沉了几分,面上却波涛不惊道:“怎么了?”
李全连忙道:“出大事了,李贵妃好像早已知道皇上要仙逝一般,在他死前一刻,便召集了满朝文武前来,控诉你……”
李全话还未说完,一道冷喝声骤然响起:“来人,将太子给本宫拿下!”
李全吓得立即闭上了嘴,慌忙跪地。
须臾,大量的禁军蜂拥而至。
李桢轻抬眼梢,望着不远处,被众人拥护而来的李氏,眼角余光轻轻往旁靠近的禁卫一扫,声无起伏道:“谁敢?”语气中,却带着不可忽视的寒意与威严。
那群禁卫被李桢冷漠地一扫,果然顿住了脚步,不敢上前分毫。
李氏眼底戾气一现,冷冷道:“太子失德,不仅图谋杀害皇上,更谋害皇家子嗣,罪无可恕,你们还楞着干什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李桢眼底寒意凝聚,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她身后尾随而来的众位大臣,轻扬了唇角,脸上却并无半分笑意:“你有何证据证明,父皇为我所害?谋害了皇家子嗣这条罪名又是因何而来?”
李氏眼中喷火的愤恨几乎要将面前的人焚烧为灰烬,她冷冷道:“李桢,事到如今,你还死不悔改,当日,我真是瞎了眼,居然,帮杀害自己儿子的仇人平步青云。好,你要证据是吗?今日,我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证据递上,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她轻拍掌,立即有下人将证据呈上,人手一册,递给在场所有的朝廷重臣。
妙儿走出,朗朗道:“这里面所有的详细资料,都是记载着太子当初是如何设计陷害扳倒郑家,以及谋害郑皇后让她惨死狱中的真相。”
顿了一顿,妙儿继续道:“想必大家也清楚,这段时日皇上中了极为严重的邪毒,几乎显些丧命。是太子殿下不顾危险带人去缴获乱党,才找出了解药。”
“不错。”一名大臣走出,微微蹙眉道,“这又如何?”
妙儿沉声道:“其实,我们大家都被骗了。这分明就是太子自编自演的一场戏,为的就是保留他忠孝义的好名声,好逼得皇上不得不将皇位送给他。”她从怀中掏出一包布袋,款声道,“这里面便是那邪毒的药引,而这个,是从太子的卧房里搜出来的!”
李桢轻凝了眼。
说到此处,妙儿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李氏,李氏轻颔首,得到示意之后,她冷声道:“大家若是不信,我可以传证人出来!”
妙儿轻拍了三掌,立即有一名衣着鲜艳的宫婢被人带了上来。
那名宫婢有些恐惧地望向四周,眼角余光时不时瞥向别处,视线突然落在站在一旁的李桢身上,双眼骤然一亮,立即挣脱开禁锢她臂膀的禁卫,往李桢冲了过去,抓着他的双臂。苦苦哀求道:“太子殿下,我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将药下在了皇上喝的汤中,你一定要救我啊!”
李桢好像根本不曾在意她所说的话,面无表情地望着被她抓脏的衣裳,轻蹙了眉头,那名宫婢还想在继续说些什么,已被两名禁卫架开了去。
宫婢身体被人强按在地下。
妙儿轻招手,那两名禁卫已松开禁锢在宫婢身后的大手。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名宫婢,沉声道:“你将太子吩咐你之事,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如实说出来,我们贵妃娘娘便可饶你不死!”
宫婢有些恐惧地望了眼四周,立即将事实合盘脱出:“是太子殿下吩咐我将邪毒下在皇上服用的汤中的,他说,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今后,他登基为皇,定然少不了我的好处。奴婢本不愿意,可是太子殿下威胁奴婢,他说……我若不听他的话,他便立即杀了我,逼不得已,奴婢才答应了他!”说到最后,她朝李氏重重磕头,“请娘娘恕罪,请娘娘恕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