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有没有注意看月亮?”
阿苦急得要抓头发,“这哪里有月亮?”
未殊不说话了。
她又道:“这月亮明明被天狗吃了,别说月亮了,星星都没有,我怎么看……”
“月亮在那边。”未殊慢慢地说道,长袖中的手指向那一片黑暗之后,那一轮浅白色的光环,“它只是被挡住了光。”
阿苦痛苦地叫了一声,“光都挡住了,还有什么好看……”
“阿苦。”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这一唤,便让她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地。
“师、师、师父?”
“月有满亏,日有盈昃,五星二十八宿,都是行各有时。你不能只爱看它们光芒耀眼的时候,而不肯看它们残缺黑暗的时候。”未殊大概从来没有说过这样长的一句话,所以他说得很慢,“尤其,你不能因为你不喜欢这些残缺黑暗,就认为它们不存在。”
阿苦低着头,无意识地踢着脚,心中似乎已被劝服了,可面上却不肯表露出来。她别扭了老半天,才绞着衣带子道:“你说的都对,可有些字太难了,我不会写。”
“我教你。”未殊淡淡地道,走到她身边来。
他的气息突然那样靠近,惊得她险些握不住笔。她知道她只要一转头就会碰到他的胸膛,于是她全身都绷得死紧了,生怕自己当真控制不住地转过头去。
他对她的一番心猿意马却仿佛浑无所觉,只是接过她手中的笔,轻轻蘸了墨,敛袖运笔,低声道:“观察月相,记录它的变化,这是每一位天官必学的功夫——你在看什么?”
阿苦干笑两声,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那清秀的字迹上。为了让她看懂,他特意写得很慢,每一横、每一竖、每一拗折,都力求尽善尽美,架构稳妥而略显清癯,宛如梅折春水,残月敷冰,空灵淡漠,无人可以靠近。
她都来不及赞叹,便听他又道:“每写一句,记得空上一行。”
“为什么?”
“写占辞。”
写占辞!阿苦一个激动便转过了头,咚一下撞上了他的胸膛,他后退半步,表情略有些古怪地看着她。
她揉了揉额头,不好意思地道:“我太激动了……可是,”她又兴奋起来,“仙人要教我从月亮上看卦对不对?”
未殊看了看那纸上的字,慢慢地道:“我想,你距离学习月占……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嗯,很长一段时间。
还是先学写字吧。
扶香阁上上下下,都觉得钱阿苦一定是见了鬼了,才变成这样。
她每天就把自己闷在小房间里,练字。
为此,弋娘不得不帮她跑了好几趟,买纸。
阿苦把仙人给她的那一卷素纸摊在面前,不断地临,不断地临。临到后来,她闭着眼睛都能写下那二十二个字:
“人定后三刻,月出而蚀,从下始……”
一声嗤笑,从窗台处传来。
阿苦睁开眼,便见到小葫芦一身浅粉襦裙,肌明骨秀,临风坐在窗台上,一双玉白的小腿便在裙角之下荡啊荡,间或露出小巧的金红丝履,漂亮极了。
阿苦转过头去,她一直不肯承认小葫芦的漂亮,“你来做什么?”
小葫芦撇了嘴,“我可是好不容易来一趟,就我爹,我爹那样,能赖我?”
阿苦将笔往砚上搁下,没有说话,却叹了口气。
小葫芦又嗤笑了一声。
阿苦乜斜着眼看她,“你再笑,再笑我就把你丢出去。”
小葫芦咋舌,像是真怕她把自己丢出去,赶忙从窗台上轻盈地跳了下来。她负手在后,踱到阿苦的书桌前看了一眼,啧啧有声:“怪不得听闻你转了性了,原来是真的转了性了,要临帖,怎么不找我?”
在小葫芦凑近来之前,阿苦眼疾手快地将那卷白得瘆人的纸收了起来,然而小葫芦已经当先看见:“啊呀呀,这是澄心纸吧!这个纸死贵死贵啦!”
什么澄心纸,听不懂,不要听。
小葫芦在她对面坐下,两手支颐看着她,“你这些天有些奇怪。”
“才没有。”阿苦嘟囔,“我练字你也要怪?”
小葫芦清圆的眼睛转了一转,“是因为那个白衣公子吧?”
阿苦笑了。
“小葫芦,”她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活像一只邪恶的小狐狸,“你知道的,我娘可喜欢你了,天天夸你漂亮……”
“够了够了!”小葫芦脸色一变,拼命摆手,话题立刻换掉,“我今日是找你去看花呀!法严寺的茉莉花开了,要不要去?”
一听有的玩,阿苦便把练字什么的抛到了脑后,“去,当然去!摘几枝过来给我娘……”
给我娘讨她欢喜,这样我每隔三天去找仙人的时候,她就不会再大呼小叫了。
阿苦的话头截在半空,小葫芦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继续发问。
法严寺在京城东头,临近神观门,历来能去那里上香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仲秋时节,空气里还飘荡着最后一抹温柔的香气,寺中茉莉花开,正是最灿烂的时候,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前去赏花。几个相貌威武的僧人手提戒棍守在门口,只认身份不认钱。
然而阿苦和小葫芦偷溜进法严寺也不是第一回了。
“哗,好家伙!”
阿苦从树上跳下来,摇了一地的桂花,她浑不在意地踩过去,便惊叹了一声:
满园的茉莉花啊!
她本以为茉莉是颇小气的花,花瓣不大,绿叶扰扰,看得人发闷。然而若种了满园……这便真如一场雪一样,纷纷然漠漠然开了漫天,风来不动,只那样矜贵地亭亭地立着,那幽谧的花香令她鼻头发痒。
不远处,似有衣香鬓影、莺声燕语,朦朦胧胧迢递而来。她与小葫芦所在是这花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再往前走得几步便会撞上赏花的贵人了,她可不想冒这个险,便欲摘了花走人了事。她看中了距离最近的一株,刚要伸出手去,一边小葫芦却道:“哎,你看那一朵。”
她顺着小葫芦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在花圃里边,藏在绿叶之间的一个花骨朵儿,要开不开的样子,她看了一眼便道:“丑死了。”
小葫芦撇了撇嘴:“你不懂,连着叶子摘下来,这个才好看。”
阿苦心中把矫情的莫小姐骂了一万遍,擦了擦手,低着身子走到花圃边,伸出手去够那花儿。那花看着不远,摘起来却不近,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不要跌进花丛里去,身子不断地前倾、前倾……
“啊呀呀,哪里来的采花贼!”
一个娇脆的声音炸空响起,阿苦吃这一吓,立刻就不负所望地往花丛里一栽,摔了个狗吃屎。
小葫芦也被吓得不轻,本来还只想找个地洞来躲躲,然而当那华服少女娉娉婷婷地走来时,她反而按捺下了性子,对花丛中挣扎起身的阿苦使了个眼色,当机立断地行了个大礼:
“小女子参见公主殿下。不意惊了公主凤驾,罪该万死。”
真不愧是莫先生的女儿,信口雌黄的本事就是高。阿苦腹诽着,揉着摔痛了的屁股好不容易站起来,没注意脚底下又踩残了许多花枝。然而她还没看清楚那公主的样子呢,便听她又一声惨叫:“啊呀,花儿都被你踩死啦!”
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叫的。阿苦没好气地想着,没料到自己的心思却被一个声音朗朗然说了出来:“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叫的?”
阿苦险些又摔了回去。
定睛望去,她伸直了手指,矫舌不下:“你你你,你就是那个嫖客!”
听见她这话,沐阳公主几乎又要尖叫起来,晏澜拿铜扇一合挡住了她的口,眼风往阿苦那边一扫:“姑娘慎言。”
阿苦还想说话,小葫芦揉了揉额头道:“这是璐王。”
她这话声音虽小,晏澜却听得清楚,不由得往小葫芦那边掠了一眼。但见那少女一身婉丽轻柔的水红襦裙,衬得腰身盈盈一束,立在那雪一样的茉莉花丛中,美得令人心旷神怡。少女微微笑着,又向他行了一礼:“王爷金安。”
晏澜点了点头,然而一边的沐阳公主眼巴巴地发话了:“堂哥,你看那花儿多可怜,那可都是不苦大师的心血……”
不苦大师。
这法号取的,真是岂有此理。
阿苦冷冷地道:“要不是你刚才大喊大叫,我怎么会踩坏它?”
沐阳公主睁大了眼睛,“若非你方才意欲摘花,我怎么会大喊大叫?”
阿苦道:“谁说我要摘花?我只想离它近一点。”
沐阳公主轻蔑地笑了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你对这花儿伸出手去,自然有摘花的嫌疑。”
阿苦说不出话了。
因为她听不懂对方的话。
她只好求助地望向小葫芦。小葫芦读的书多,小葫芦一定有办法。
然而小葫芦却好像傻了一样,只是望着那嫖客笑,傻笑。
而这时候,她们这个角落里的围观者也越来越多,她已经看见了和尚戒棍上那闪闪发亮的金环——
“跑。”她咬牙,低声对小葫芦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