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陵陵这才忽然觉察自己一时失态,微微撇开目光,顿了一顿,心底里却有细细的如水沸腾一般的不安与惶然,白玉一般的面颊上不由自主透出淡淡的醺色,如雪下的梅花,那股清冷似也减少了一些儿。然而也只不过一瞬,再转回目光时,神态已然恢复了自然。
卢彦朝新婚妻子温馨一笑,握住她的手,新安公主却挣脱了出来,挽着苏陵陵的手臂,对二人说道:“这就是苏家的陵陵,东乡郡主。”又转过脸来:“陵陵,这是我家卢彦,那一位,是……”她话未说完,那男子朝二人微微一笑,略略躬身,如凌雪的梅枝被风吹的弯了一弯,夜下月色般的目光轻轻落在苏陵陵眼中,笼罩了一池静水:“在下孙弦寂。”
孙弦寂这三字,仿佛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原来是他!苏陵陵微微欠身一颔,掩下心底的波澜与惊讶,算是还礼。新安公主已经笑了起来:“孙郎君久在四海之滨,初来京城,不知这京城景致,可抵得过君家的海景仙山么?”
孙弦寂清润的目光荡漾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醇厚的嗓音如丝一般,不高不低,平和清越:“京城繁华,四海辽阔,各有千秋。只是弦寂乃渔乡之民,平海之子,倒更习惯那海天一色,渔歌唱晚的情景。”
苏陵陵唇边泛出一丝微笑,只是那个微笑只在唇边,凉薄如雪里白梅,神情疏淡,说道:“万海之王的水晶宫,富贵繁华怕不比京城更胜十倍,孙郎君贵为龙宫世子,却自称是一介渔民,太过自谦了吧?”
孙弦寂温和清润的目光望入她眼中,彷佛冬日的一缕暖阳,要融化她面上的寒冰:“京城四海,都不过是居住之所,人心安处,虽片瓦寸地足可为家,无关富贵与贫穷。弦寂爱那海天辽阔、风平浪静,也爱它变幻无常,惊涛怒波,在东海之滨每常操舟为渔,渔民之称,是名至实归。”他微微一笑,“在下早闻东乡郡主芳名,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苏陵陵见他谦谦温雅,且说话十分真挚,既无高傲之态又无媚俗之色,不偏不倚,令人如沐春风,末后一句更借诗经中的句子不着痕迹地暗赞自己是个佳人,内心也不由微微融化,脸上神色虽柔和了些,却终究放不下梅林中听来的那一句,眼睛看了别处,却又忍不住说:“东乡郡主名气再大,那也与你孙七郎无关。”
新安公主不知就里,见苏陵陵冷淡高傲,暗暗一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可如此,苏陵陵却恍若不觉,卢彦一听,却是不好意思地一笑,知自己与孙弦寂在林中对话已被这郡主小姐听了去,暗想:怪道她做出这般模样,想来再如何优雅高贵的女人,也终究是小气。看来七郎若要挽回她的心来,大不容易。当下不由自主朝孙弦寂望了一眼。
孙弦寂却不以为意,也不解释,见她小性儿,也只一笑作罢,只向新安公主说道:“此次多蒙公主与卢兄作邀,得列盛会,只是弦寂向来不惯这热闹场合,京城虽好,在下还是更喜荡舟海上,自由自在,弦寂拟明日返程归家,就不向公主另辞了。”他一边说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只盒子,交与卢彦,“公主与卢兄大喜,在下不曾赶上,微物不堪,权作敬秩,望公主勿弃。”
卢彦一急,正欲开口,新安公主却比丈夫更急,已是抢先说道:“孙郎君如此匆匆,莫非怪我有慢客之意?”她瞧了苏陵陵一眼,又忍不住说:“况且京城贵少,久仰郎君盛名,皆欲一见,且今日难得东乡郡主也在,大家正可借这诗会多加亲近,听闻孙郎君文采甚佳——卢郎,你不是时常对我说,若是孙家七郎也来参加庭试,只怕这状元便不是你的了么?”她一手垂在宽大的袍袖间,悄悄在卢彦的手臂上掐了一把。
卢彦连连点头,苏陵陵心中自是明了他夫妻的把戏与用心,似笑非笑朝孙弦寂看了一眼,却朝新安公主说:“若真那样,长安道上惊了座驾的岂非就变成孙郎君了?”
新安公主听她取笑,不由发窘,连卢彦的俊脸都微微发红。苏陵陵也不为己甚,却转向孙弦寂“孙郎君既有才名,若不嫌弃陵陵粗陋,何不指点一二?”
孙弦寂微微一顿,却见苏陵陵一双星子般的眼睛眨也不眨望着自己,清水琉璃一般的眼神看不出一丝情绪,只那略略上挑的眉尖似带了一丝细微的挑衅,心知她是介意林中自己的那一句话,自觉不能与女子置气,不由朝她一笑,点了点头。
苏陵陵见他答应,唇边挂着的那一缕浅笑终于荡漾开来,木兰花瓣一般的脸上素来清冷淡漠的神色瞬间多了三分的明媚,周遭的春意似乎也浓烈了起来。
新安公主见孙弦寂不再急着要走,又见苏陵陵笑得妩媚,终于放了心,也向她抿嘴一笑,眼眸中却分明带了三分取笑,趁着孙弦寂与卢彦说话,悄悄拿指在脸颊上一划,苏陵陵只做不见。
那厢卢彦却捧了手中那个盒子,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疑惑地问孙弦寂:“你送的什么宝贝,这么小小一个木盒子,怎么比金银铜铁还要重些?”
苏陵陵一瞥之下,“嗤”的一声轻笑,“那不是盒子里东西重,这盒子是用铁蚬木制成,此木能沉于水,分量自然不轻。”
卢彦笑笑不语,孙弦寂闻言却温和地朝苏陵陵说道:“卢兄自然知道这是铁蚬木,他说的重,不是说这盒子,是盒子里的东西。”苏陵陵这才知道自己小看了卢彦,不免出语不慎,若在平日里,这自是微末小事,不管是她还是卢彦自然丝毫都不会介怀,但今日不知怎么,在这温言晏晏的孙七郎面前,却觉自己如此失态,大是不该,不由心中有些轻微的不忿,竟然羞急起来,回思一时,又觉得自己为这小事如此羞急,失了常态,他却神态自若,自己处处想占他上风,不免却又落了下风,脸上顿时飞出两片红晕,再一思量,连两只白玉一般的耳朵都微微发红。
孙弦寂却仿佛不曾见到她的神态,转头又朝卢彦说:“这东西说不寻常也就难见,非金珠宝玉可比,卢兄不妨打开看看。”
他这么一说,连新安公主也好奇起来,凑了过去看卢彦开那盒子。
那盒子黑魆魆的不见什么好处,盒盖一掀开,却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那香气似檀非檀,似麝非麝,却十分沁人心脾,卢彦首当其冲,呼吸了几口,只觉头脑清凉,精神顿长,说道:“好香!”
看盒中时,却是一片雕刻精绝的玲珑,半黄半白,质地似玉而不甚透明,似象牙而又更加润泽,穿着丝绳,可以悬挂。饶是新安公主见惯宫廷珍藏,卢彦又博学广记,竟不识这是何物制成。新安公主伸指拈起,见那片玲珑约莫婴儿手掌大小,异香扑鼻,雕刻的十分精美,入手却沉甸甸的。不由转头问苏陵陵:“陵陵,你眼力向来不错,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么?”
苏陵陵当卢彦打开盖子时,早已搜肠刮肚苦思了一番,却也是一无所获,见众人都瞩目在这玲珑之上,并不曾注意自己之前失态,神情才恢复自然,微咳一声,“这东西带有异香,自然不是玉石象牙之类,莫非是如沉香紫檀之类的异木?中原却无这样的木头,孙郎君莫非得自海外?”
“这却不是木头。”孙弦寂的声音清淡如茶,笑容更如开在秋日的菊花,“此物名唤玲珑骨,确是得自海外胡贾之手,到底何物,连原主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海中上古神兽之骨,这东西妙处甚多,其香可以提神醒脑,又可避虫蚁蛇鼠,而且——”他微微一顿,有些迟疑,但很快又笑起来,“据说女子佩之,不论如何粗笨之人,都可变得聪敏灵动,秀骨玲珑。”
苏陵陵微微一撇嘴角,新安公主却“啊”的一声,把玲珑骨凑到眼前左瞧右瞧,“真的?可灵验么?”
“是不是灵验我也不知道,我将它买下,只为爱它雕刻精致,异香扑鼻而已。”孙弦寂的微笑如春日的阳光一般醺暖清朗,“三年前偶与卢兄闲谈,兄曾说小儿顽劣,不若女孩儿贴心,生儿不如生女,若有朝一日,遂了平生之志,便要归隐林泉,课女为乐,如今卢兄成家立业,料来弄瓦之期不远,就为你家小女留着吧。”
新安公主羞红了脸,嗔怪地看了卢彦一眼,卢彦也讪讪地,期期说道:“这个……固所愿也……只怕……”新安公主伸手在卢彦臂上用力一捏,卢彦吃痛,下半句话顿时吞进了肚子,她见苏陵陵朝自己侧目而笑,眼中神色分明打趣自己与卢彦,不由朝她一瞪,心下忽然蹦出一个主意,嘴角顿时扯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苏陵陵自小与她熟识,一见她这样的笑容,心里不由自主“咯噔”一下。
新安公主已是把那张大大的笑脸转向了孙弦寂:“这玲珑骨既能化粗笨为玲珑,又是上古神兽之骨,堪称异宝,必然灵验。只是孙郎君虽是一片好意,但我与卢彦暂时也还用不着,我们想转送给一位朋友,不知道孙郎君是否介意?”她嘴里问人家是否介意,却不等孙弦寂回答,又径自向苏陵陵一笑:“陵陵,你十年来都居住在少林寺,想寺中都是些粗笨的大和尚,不免消磨了你这玲珑女儿之气,孙郎君的这片玲珑骨,就转送了你罢,但愿你冰心惠质、玲珑情思,更胜从前。”说完便将手中的玲珑骨朝苏陵陵手中一塞。
苏陵陵猝不及防,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下意识便要拒绝。新安公主又抢着说道:“你若是不接受,便是辜负了孙郎君的一片好意。”
苏陵陵一怔之下,那只要递出去的手竟不知为何伸不出去,长长的睫毛底下,忍不住朝孙弦寂极快地扫了一眼,孙弦寂却是神情疏朗,微微的笑容一贯温和,眼眸却是清淡的,仿佛东西送出去了就再也与他无关,也不关心送给了谁。
她的心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微微发疼,那股子骄傲又迸发出来,微抬起下颌,朝孙弦寂一笑,矜持而有礼,“既然这玲珑骨如此珍贵,公主转送给我,是公主的好意,可惜陵陵素来不信这种无稽之说,纵然收下也是糟蹋,不如再送还孙家郎君吧。”托着那块玲珑骨,将手往孙弦寂面前一伸。
孙弦寂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眸终于也微微泛起一丝微澜,顿了一顿,缓缓伸手取回那块玲珑骨,眼前这张比梅花还要明艳的脸庞上,一双宝石样的眼睛因了骄傲与冷意,却恍然有股肃杀之气,越是如此,越发露出一股奇异的动人气质,饶是素来平静的他,也觉得目光一炫。
他将玲珑骨收入怀中,苏陵陵却收回目光,转身朝新安公主与卢彦说:“容我先行告辞。”说完也不待二人回答,便径自转身离去,腰间那两把小剑轻微的叮当之声渐渐远去,她骄傲而优雅的身影终于没入林中。
三人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卢彦“咳”的一声,对着孙弦寂顿足:“你呀……你!”新安公主更觉惋惜,忍不住责怪地瞧了孙弦寂一眼:“陵陵素来心气高傲,受此冷待,只怕以后……”
孙弦寂收回目光,心底那一丝极细微的异样早已消失,朝卢彦和新安公主抱了抱拳,“我也该走了,这地方虽则繁花似锦,我终究觉得拘束,还是回我的渔村更自在些。”顿了顿,他略带歉意地又朝新安公主看了一眼,“辜负了公主的好意,他日另补贺礼,以作赔罪。”整了整青衫下摆,他脸上又露出和煦的笑容,“告辞了。”
卢彦抱拳相送,看他远去,不由连连叹息,“可惜,真是可惜!我连年相邀,好容易请他进京一叙,不曾想……”
新安公主嗔道:“我才可惜呢!你可知陵陵素性如冰,眼高于顶,你成日家左也说孙弦寂如何好,右也说孙七郎如何好,我才费尽苦心安排他二人见面,更难得陵陵对他另眼相看,谁知道这他竟然如此不知趣,真是枉费了我一片苦心!他自去了不要紧,惹了陵陵,又该她迁怒到我头上了,若是她一生气,又跑了,还不知道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是什么时候了!她已是双十年华,再蹉跎下去,如何得了!”
卢彦深深长叹一声,“七郎生性便如大海,从我认识他起,他便是这般平静无波谦谦温雅的样儿,从不曾见他为什么事什么人失过常态。只是大海深不可测,有风平浪静,却也有滔天巨浪,就不知道这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人能让这片大海咆哮了。”
“那现在怎么办好呢?”新安公主想想自己安排得好好的“相亲”大会就这般收场,尤自不甘。
“听天由命吧!”卢彦抬头,目光越过冬日晴朗的天空,长长舒了口气,“若是有缘,他们自会有他们的故事,至少今天,他们已经认识了。”他伸手握住新安公主的手,转头朝她温馨一笑,“走吧,他们虽然走了,你可是还有一大帮的客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