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七年春,靖安王沈别声率军剿清御郡乌衣堂。四月,围乌衣众匪于总堂。五月十七,乌衣堂覆灭,敌首皆被擒,凯而归。朝廷昭告天下,三名敌首战中就地正法,余者十三人皆于六月初斩首示众,匪首沈别绪因乃靖安王之弟,顾手足情,赐全尸。
至此承元年间为害江北的乌衣堂之患始清,众民皆欢,天下太平。京中正有歌谣传唱:乌衣何所灭?神威靖安王。安平何所赐?清廉沈别声。
说书人一抚尺拍在桌上,把我从昏昏欲睡中惊醒,台上人留一把长须,吐沫横飞,果然是正讲到精彩处——“那靖安王沈别声是何等样人物,乌衣众匪虽死战不弃,靖安王依旧在万剑之中斩获三名匪首。堂主沈别绪一见之下大为心急,使出的剑招再无章法,最终靖安王一记‘落日贯虹’‘刷刷刷’好一通刀光剑影,终于刺中沈别绪右肩琵琶骨,沈别绪再无抵抗之力,就此被擒。而那叱咤江湖若许年的杀手头子沈别绪,就擒后不放狠话不拼命,竟只有施施然一句话:‘嘿,你就是为了她!’”
说书先生语气倒学的学的惟妙惟肖,众看官唏嘘的唏嘘摆头的摆头,心道这个“她”果真不同寻常。我堪堪伸个懒腰把桌上盘子里剩的花生米刮了干净,拍拍手凝神听他讲来后文。“说来也怪,那靖安王班师回朝,圣上大喜,朝堂之上问及赏赐,靖安王只说道:‘无须赏赐,只为宿仇。’说罢辞官下朝归家,从此再无心朝政。这正是:铁骑踏遍归田园,一将功成天下安。”
这番话我因在禹城别的茶楼听各种书先生说了太多遍数,一时不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却不想众人还沉浸在对靖安王一生种种事迹的臆想之中,整座茶楼格外安静,我这个哈欠便格外显耳,霎时间大大小小的眼睛一起对着我看了又看。说书先生一张胖脸涨得通红,问道:“这位姑娘是觉得在下说的十分不妥?”
我心道这哈欠伤到了别人的自尊可不妙,连忙仰头打了个哈哈:“没有。没有。说的可不是又妥帖又精彩。”然这哈哈才打了一半,前三排那张桌子上一声变了调的男声忽然对着我响起:“秦花月!”
我一张嘴张着正大半日合不拢,待好容易合上了,看那男子一身白袍,细长眉眼,倒十分俊俏。又细细打量了一番觉得,呃,不止俊俏,这便叫清秀得过了头,须知我向来欣赏有血性些的男儿,于他这番模样我看起来未免有些不顺眼。我一壁心道“秦花月”这名字忒俗了,一壁扔了几枚铜板在桌上,眼见着男子起身往我这方向来,赶忙拿着包裹扭头出了门。
男子跟着我一路,我暗暗展开轻功同他比起速度,还是终于被他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喊了一声:“秦花月!”
姑娘我长到二十一岁上第一次碰到这样讨人嫌的男子,是以非常嫌弃地把他的手拍掉,又掸了掸衣袖以示我对他刚才在茶楼磕了瓜子的手的干净程度不敢恭维,然后将手拢在袖里低眉道:“这样俗气的名字我委实不曾听说,公子认错人了。”
那男子急道:“秦花月,当初你不告而别,你生父继母对你不好,你怨恨他们也便罢了。可你如今怎么能不认我谢岑君!”
我继而拢了拢手,仍旧低眉道:“姑娘我姓秦名五,谢公子确乎是认错人了。”说罢我抬眼看看他,“我看谢公子印堂发白脸皮苍白连一双眼珠都实是白色居多,近来还是不要乱管闲事随意走动为妙。”
谢岑君一时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花月,你变化竟忒大。”
我听闻这话转身便走,“‘秦五’二字我用了几年,觉得忒好。你嘴里絮絮叫的秦花月,早死了。”
乌衣堂里排前十的杀手姓名都简单,凭着名字,地位也将将排出。其中常三廖九,是我在乌衣堂私交较多的二人。小九走的早,在乌衣堂覆灭之前,她被派去行刺靖安王沈别声,然不知竟为着什么缘故,沈别声倒将她劝得从了良,和她当时的好友现在想来已是夫君的钟离光一齐私奔了。为此堂主沈别绪气的把乌衣堂上上下下骂了个遍,连排名前三的于一吴二常三也未能幸免。
那****回总堂回报去秦城分堂清查账本的事宜,正逢着常三从沈别绪屋里出来,一张脸黑的不比寻常。
常三素日总压在我头上,难得见他吃瘪,因此我故意把他拽到一边儿问道:“和堂主说话倒愉快?”
常三横我一眼一副不想说的模样,憋了一阵,实是快要内伤了才如同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秦五你说沈别声竟是个什么人,让堂主魂牵梦萦到这样地步,廖九一走,不知先前是定了怎样的计划,尽数泡汤。泡汤也没什么,看朝廷的动向,乌衣堂怕是要遭劫了。其实,遭劫倒也罢了,只是听说是沈别声主动要求带大内高手前来,这便有些……有些叫人……”
他半日也没说出来叫人怎么样,我却已经连着三次讶然。一是“魂牵梦萦”这个词用在那句话里倒十分妥帖,可见常三作为一个称职的杀手同时也有十分博大精深的文化功底;二是常三既是一个十分称职的杀手,那么装酷自然很是在行,一般不会一起说这许多的话;三是朝廷竟然要对乌衣堂动手,这便委实有些……有些叫人……
有些叫人怎么,我自己也没想出来。
我看了会儿日头,又看了几眼常三,这才缓缓说:“其实小九是对的。”
事实上我并不太敢在常三面前提廖九。也不只我,整个乌衣堂都在常三面前对“廖九”这二字都讳莫如深。这皆归功于廖九平时忒不用功,和常三出任务时生生把人家拖累,自己去了半条命不说,常三连副堂主都被撤了。而后她的夫君钟离光又为了带她离开这里来乌衣总堂闹过事,把常三的裤腰带挑断了。
我想倘若是我被人挑断了裤腰带,拼了命也是要把他的裤腰带挑断回来的。常三却也这么过了,只是每每听别人说起廖九便默默到角落去面壁,从不插话。
我已经预备着看常三对我翻那双三白眼,然后继续跑到某个墙根面壁。眼下他果真翻了翻他那双眼珠子,跟着说了句比廖九的脑子还要脱线的话,“我也从未觉得她是错的。”
我这次真是讶然且哆嗦。常三因是个杀胚,脑子向来异于常人,且我听说,当年是他主动找到沈别绪加入乌衣堂的。他这么说,莫不是是句反话,实际上认定此仇可待成追忆,此恨绵绵无绝期,打算将来有时间天南地北也得找到小九将她一家揍个十遍八遍的吧。
作为小九在乌衣堂唯一的好姐妹,我还是须得为她言语言语,描补描补。
我清了清嗓,瞪眼看着常三,正寻思着该怎样动之以情将他拿下,常三已经十分不耐烦,“廖九小丫头走的很好,钟离光也是很不错的好人。我们堂主有些事也实在算得上过分。”
这话石破天惊得很,我半宿没回过神来,待想明白了常三已走到五六步开外,我秉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把他喊住,“那你每次听到廖九的名字,为什么偏偏做出一副很受伤的模样好叫我们同情你安慰你?”
常三回头过来惊得一双眼珠子都要蹦出来,我心道他今日这遭眼珠子翻来覆去倒受了不少累,“我同钟离光那一战是我少有自认甘拜下风的一战,虽我确乎丢了脸且发了脾气,然则自己也常默默回想,何况只要你们提起廖九我便又要想起,难道我想起时不该找个清静之处好好再回味回味么?”他脸上浮现出神往的神色,“那一战,真是酣畅得紧,酣畅得紧。”
我一扭头找沈别绪汇报去了。
想起来这遭事我便要先叹息一两声,这大抵是我同常三最后一次正经的对话了。而后沈别声带兵来得极快,一路势如破竹,从周边的分堂开始清剿,直打到总堂。
那日天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因知道沈别声打来也就是一两天的事了,我拿了纸伞准备出门去聚香楼带几个小菜并一壶酒回来好好吃一顿,须知聚香楼这名字虽与许多青楼的名字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但人家的手艺是从江南郡实打实传来的,委实是个做菜且做好菜的馆子。我向来爱吃他们家的白龙曜和单笼金乳酥,皆是名儿也好听样儿也精致味儿也绝顶的好菜。
前脚才踏出门,就见着常三双手稳妥地端着个不大的包裹越过重重的树和花圃越到我的面前。
常三稳了稳才道:“你拿着伞竟是要出门么?你不晓得?!”
我被他这样郑重的面容和怪异的姿势吓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诚然是不晓得的。我也不大晓得你这包裹里是装了什么,要这样双手奉着才安心。”
常三又对我翻白眼,“沈别声马上便要围了乌衣堂,堂主已经领了部分人在布置守卫。”
我这回才是大惊,脱口问道:“怎的这样大的事情并没有人来告诉我?”说罢自己也已了然,因我住的最靠近乌衣堂后门,通知不便,何况堂主仓皇之间定然只先集中了离他较近的人,是以还并未将风声传到我这里。
既然了解了这样的情况,我转身便回屋拿剑,常三一壁也跟着进来,一壁回头把门关了。
我闻得“吱哑”关门声立刻转身指着他瞪眼道:“你你你想干嘛?!”
常三不搭理我,把包裹放在我屋里的小木桌上,一层层如若珍宝地打开,赫然便是打了包的如同刚出炉模样齐整的一盘白龙曜并一盘单笼金乳酥。他说:“吃吧。”
我看他良久,慢慢又慢慢地坐下去,轻轻拿起筷子夹了一块乳酥,看了常三半晌,才送进嘴里。嚼了又嚼,没下药,没放巴豆,甚至真的便是地地道道的聚香楼风味,我一时傻了,“你到底为了什么赶快说来!只是我们有言在先,待会沈别声攻进来了,我大约自身难保,救不得你。”
常三难得的没有翻白眼,起身就出去了。临走飘飘渺渺留了一句话:“沈别声倘使攻进来了,前面我放个信号,你立刻就走,从后门。”
按说他想表达的不止一层意思,却轻轻松松一句话便囊括。然而他语气低沉又微渺,如今我实则已经记不太清,只晓得是这样的意思,也是这样一句话就简单明了地传达给我他的心意。好似他探到沈别声即将攻来第一件事不是回总堂报给堂主,而是奔到聚香楼买下白龙曜和单笼金乳酥一样,直接又霸气地告诉你,老子就是想在死前对你好一次。
后来也就没有什么后来了,常三至死不降,我收到了他死前发上天空炸了一片白茫茫的信号,然而我也并没有跑,我带着一众人死守在乌衣堂西隅。即便乌衣堂留给我的不算什么好印象,到底还是沈别绪在我最无所去处的时候收留了我。
沈别声打到西隅的时候停了,这全靠小九凭着和沈别声的交情,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他了一阵,让他来日破乌衣时千万千万放我一条生路。我知道当今圣上在缴获分堂时得了一份乌衣堂成员的名单,上面有我亦有小九。于是我便问他放了我与小九他该当怎么办。
沈别声摆摆手温和笑道,“不打紧,报了已死便可,刚才我叫仲连,”他指了指身边那个一脸安静的侍卫,“……探了乌衣堂,知道你守在西隅,所以只带了亲兵来。天下间叫秦五的并非只有你一个,你和小九连名字都不用改的。”虽然言下之意是,你秦五就是个小罗喽,圣上不会在意的,即便这简直可以算上对我的鄙视了,我也颇为感激。
就这样,世上再无乌衣堂秦五,只有剑客秦五。
眼下的情景却甚是令人不知道唱的哪一出。谢岑君很是心安理得地坐在我对面,我们在这个偏远小镇的唯一客栈里已经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两柱香的时辰。诚然能坐这么久不被赶走也应当感谢谢岑君点了一桌被小二吹的天花乱坠的“本客栈最新研制的天下独一无二的招牌菜”,我寻思这小店这样远离人群还专心致志搞研究也实属不易,然而后来瞧着满满一桌共八盘的“最新招牌菜”实是莫名惆怅了许久。
所幸才上了菜,对面那位瞧着便像大爷更像挨宰的傻子的谢岑君就将银两掏出来给小二:“打了尖儿之后就也还住这里。帮我备两间房。”
我对这安排很满意。全因沈别声放我一条生路的时候忘记为我再指一条生路。从乌衣堂出来后我身上就十几两纹银,这一个多月我没离开禹城,而作为皇城,榨钱方面,它当得起“神速”二字,我原就是个没成算的,再者作为一只乌衣堂余孽,不太敢轻易出手弄银子,于是前几日过的乃是唯有“委实悲催”四个字才形容得尽。
廖九小丫头临走时通过聚香楼的老板跟我留言,说来日若要寻她,就去越湖郡意安溪的边边儿上,方才在茶馆我就已经盘算着先弄点银子然后赶着去投奔,毕竟路途遥远,此刻忽然碰着个钱多的还愿意出钱的,比较难得。虽然早年我还在做秦花月的时候确实和他结了梁子,只是毕竟时隔多年,倘使他用金钱弥补了起来也不坏。
可见真是虎落平阳钱要紧,如果还是在乌衣堂不愁吃穿的日子,谢岑君当年欠我什么,我必然让他还我什么。
谢岑君站起来,保养得当的白嫩双手为我酙了杯茶,我惊诧得很,当初谢岑君可也真算是锦衣玉食伺候着的纨绔公子一枚,最多跟着他父亲学武时受了些许苦头,这样的小事哪怕便就在手边他也从不亲自动手。原先我糊涂,少女情怀泛滥成奴婢情怀,还私心想着如果能嫁到他家去之后宁可日日给他奉茶。六七年的时间后我们总算也和茶扯上了一回关系,然而奉茶的人和喝茶的人却倒了个个儿。
一时间我很有几分惆怅。
惆怅没持续到一盏茶的时间,外头进来一位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鹅黄衫儿,一张几分憔悴的鹅蛋脸挂着说不完的淡淡愁苦。本来我也没什么大兴致去打量她,偏偏她腰上插了根通透闪亮的银笛,十分耀眼,于是我不免又多瞧了两眼。谢岑君见我看向门口,于是也转头往门口望,见是个姑娘,就把脸转回来问:“是看她练哪路功夫么?”
我讶然一会儿,因我只注意人家那笛子了,根本没看她是否会武功,会的武功又是什么路数的。于是我为自己续了杯茶说:“没有,是在想,那笛子要是偷来了,我转手能卖多少钱。”
谢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