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兮长久不沾人间百味,鼻子、舌头对各种味道辨别得尤其清楚,什么味道在舌尖,什么味道在舌根,什么味道在鼻端,还有什么味道要直入喉咙才感觉得到,他都能分辨出来,不过不知道属于什么东西的味道罢了。
桂仙酿里有一种厚重的甜香,跟血极其相似,刚开始混在其他味道里,直到进入喉咙,才会浓稠到腻的翻起来,他很不喜欢这味道,而此时,在碧霄山的山岭中,四野尽是苍翠草木和人工雕凿的石砖、石雕,气味应该十分干净,他偏偏就闻到了此种甜香。
伯兮心生警惕,抬起左手张开五指,一道精致如牙签的剑芒从他掌心飞了出去,他右手加上手印,一个“封”字附到剑芒上,剑芒绕着他盘旋,本该将一切气味隔绝在外,伯兮深吸气时,却还是被那股甜香闷了一下,只觉得喉头燥热,头也有些发晕,眼前竟然现出模糊的重影。
他忙散掉剑芒,闭住气息走进地宫里去。
颜晓棠正在解开禁制的关键时候,不敢分神,月出见伯兮眼睑下微微发红,也不好发声询问。
这样过了片刻,颜晓棠双手连拍,禁制里的重重法阵向两边分开,平整的石壁上露出一道天然的豁口,青藤密布,水汽潮湿,靠近地面的地方长满了厚厚茸茸的苔藓,地面上倒是被踩得见了石面,应该是婵蕊带着栖迟宫的人进出踩出来的。
累的是演算的召南,颜晓棠只耗了一点真元,略一调息站起来“咦”了一声:“奇怪,怎么是天然的?”
按她的推测,能出数件飞行灵器,应该是境天才对,但也有可能那些灵器是婵蕊赐下的,不论对不对,进去一看便知真假。
合荒不在,探路的任务只能由人来做了,桐崧很自觉,弹下手指,真元微吐,一道细细的雷光窜进了豁口里,他一撩衣摆,当先踏了进去。
月出道:“我气海里没有多少真元,进去没有用,我就在外面等你们吧。”
“嗯,”颜晓棠点点头,看向身后的伯兮,见他脸色有丝不对,忙问:“大师兄?”
伯兮摇头示意不要紧,他心底怀疑婵蕊做了手脚,但不能确定,最重要的是谷风说他喝醉后不是熟悉的人看不出他其实喝醉了,那婵蕊就不会知道桂仙酿的事,做手脚的猜测便是无稽之谈,恐怕是山里什么草木,恰好是酿那酒的用料之一,被他闻到了而已。
有如此猜测,伯兮就什么都没说,等颜晓棠进去后,他也跟着进了豁口。
走进去很长一截,头顶的石头压得低,伯兮个子太高,只能弯下腰钻过去,一脚踩到石砖地面,然后一只手伸到面前来,顺着手看上去,就看颜晓棠另一手手指尖绕着电光,笑得好不得意道:“我就说是境天吧!”
原来只是开头地段的石头垮了,又被藤萝苔藓覆盖,才看不出人工的迹象,到了这,已经很明显能看出曾经是有主的境天,而非天然生成的秘境了。
伯兮本没在意这种事,直到颜晓棠笑得见牙不见眼才知道她竟然在意这种事,对他们来说,无论是哪一种都好,会在意的不过是孩子,于是他没借师弟的手,自己钻了出去,还凉飕飕地翘起右边唇角,右脸酒窝惊鸿一现,赏了个冷笑。
颜晓棠才不管是什么笑,总之伯兮对她笑了就好,顿时满足无比,脚步轻快地往前去了。
伯兮落在最后,试着放开气息呼吸了几次,浓而腻的甜香味仍然一下子冲进鼻腔,压到胸肺里去,他按了一下胸口,晃一下头,再次闭绝气息,眼底的戒备之意更形强烈——境天内还长着一样的草木?也许是巧合不过他不相信,虽然不知道婵蕊怎么得知他饮桂仙酿会醉的事,但眼下要紧的是顺利取走师父需要的资源,而非节外生枝。
进到最里面仍旧是在个洞里,通路到头,没有禁制,除了石壁什么也没有。
颜晓棠忽然怀疑婵蕊是不是已经取光了这里的东西,还是弄了个小境天的废墟来蒙骗他们,就听伯兮道:“回头。”
他们几个一回头,才发现他们走进来的通道上方石壁上雕凿出了一个楼阁,只有底端跟通道相连,所以走出通道来不回头的话,会以为什么都没有,其实已经从楼阁里钻过来了。
楼阁三层,原本悬挂牌匾的地方空空如也,檐角廊柱间密布蛛网,只有通道上方的那一层蛛网被抹掉了,上面两层显然还没有人能够上去。
颜晓棠用神识一看,被吓了一跳,别看楼阁不高地方不大,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密集的篆纹光芒,几乎把他们头顶上空盖满,而且他们站在下方,两层楼阁的禁制重叠在一起,无法把两层分开来看,难度更高!不知道召南对付得了吗?
她把周围山体里也检查了一番,没有什么异样,便对伯兮点点头,刚刚只是怕里面有什么机关难以对付,所以才要伯兮跟进来,现在剩下的是解开禁制,伯兮还是到境天入口去盯着更好,以免婵蕊回来月出对付不了。
见伯兮要走,颜晓棠想桐崧几个是见惯她德性的,干脆撕掉脸皮道:“大师兄。”
听她喊得严肃,伯兮转回头来,就看她笑眯眯道:“再笑一个嘛。”
伯兮连冷笑也完全不想给她了,一下子就走进了黑暗里,颜晓棠忙道:“小心点!”
静了一息,通道里传出一声低沉清冽的“嗯”,颜晓棠又笑得没脸看了,桐崧三人尴尬得无地自容。
不过……在四公子面前,伯兮似没有传言的那么丧心病狂。
在背地里,其实他们极少会提到伯兮,当年那事,宗门里是禁止谈论的,就只有最开始几年,私底下悄悄传的多点,后来便渐渐凉了下来,少有人会主动提起这位曾经的内门大弟子,毕竟是太微仙宗里一件不长脸的事情,说多了也不光彩,更加上谷风越来越出类拔萃,而谷风是绝对不喜欢听到有弟子议论伯兮那些传言的,又有谁敢去尝试?
连宗门里长辈偶尔的喟叹也渐渐少了,一年年的新弟子入门,不知道“伯兮”这名字的人慢慢多了,百年后,除了长辈再也没有人记得他被关在十渊牢里,也是说不定的事。
伯兮和他的天吴剑,以及他修炼的紫极生灭剑,终归会被时间湮灭。
突然之间他的名字又响彻耳际……从十渊牢里逃了出来,桐崧他们对此是既惊惧又觉愤怒,太微仙宗的弟子,应该耀眼如同谷风,而不是伯兮这样带着一身污名的,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极恶叛逆弟子,远比谷风努力几十年得到的名声更响,引得另三个仙宗先后派人前来耻笑嘲讽。
不能说全部,但大部分的内门弟子脸上都烧得疼了,岂能不愤怒?
然而走到今天,他们知道实情绝不是伯兮逃出十渊牢那么简单,掌教真人重伤至此,五年里宗门里居然风平浪静,本身就昭示出背后有天大的阴谋。而伯兮平日里跟掌教真人的相处,师徒之间无比寻常,寻常即为不寻常,这样看,当年的事似乎也有隐情?
他们倒还不至于就此开始同情伯兮,但以前加诸于伯兮身上的种种定性,都不约而同地动摇了。
颜晓棠恢复满真元,进识海一叫合荒,合荒的意识便清楚传来,她暗暗松口气,境天的空间壁障果然挡不住合荒桃木,这是好消息,但坏消息是禁制太复杂,召南跟徒弟们说话时间都不能太长,支撑不住,要解这种一眼看去几乎分不出线的禁制,耗费更非点滴,怕是解不了。
桐崧到婵蕊解开的第一层阁楼看了看,出来摇头,什么东西都没剩下,他们要有所获,必须解开第二层阁楼,没有其他选择。
很快,合荒传回召南的意思,这禁制……他要解恐怕也要花上一年甚至两年的功夫,但他或许能想出其他办法。
颜晓棠只好等下去,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都必须等。
可是外头闭绝气息的伯兮有麻烦了,闭绝气息后,“呼吸”便是用真元,他只有筑基期修为,气海里真元就那么些,不能打坐入定,用一点少一点,为了延长闭气的时间,他不得不呼吸一会,再闭一会气,如此交替,呼吸时头脑会很快陷入昏沉,再闭气使自己慢慢恢复清明,随着等待的时辰越来越久,他气海里的真元快要无以为继了。
他的神识不能离开识海,境天里的禁制什么样也无法判断,不过一想就知道不简单,婵蕊用了这么多年还没解开,师父比她精通也罢,耗时不会短,伯兮不得不开始想办法,也许不必一直死死守在地宫入口,只要能看到这里的什么地方,也是可以的。
“月出,我去那山坡上。”
“嗯,大师兄,你眼睛边好红呢?”月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