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仪慢慢收起笑脸,气氛一时间凝固了,他求贤若渴,却也怕甘显设下陷阱引他跳,一时半会判断不出颜晓棠是在讹他,还是真的知道了他的身份,更怕她已经被甘显买通。
颜晓棠挂着笑说道:“我只有一个人在这里,尤先生却有七个人,还会怕我?早知会怕,干什么来的?”她自顾自倒茶喝着,对周围虎视眈眈的目光视若无睹,连端起来送到唇边的茶杯,里边茶汤表面都静得能映出她根根睫毛。
甘仪看了一阵,想了一阵,心热得不行,这样的人物,自己做了十二年的中曲王竟没有见过,笑道:“好,是我虚伪了,还是四公子洒脱,中曲国被传做‘邪王’的,不知四公子听过吗?就是我。”
“王上!”
他手下快憋不住要动手了,甘仪摆手把他们压下来,仔细看着颜晓棠,一派礼贤下士的样子。
但凡高位者,无不是做戏好手,能做到这一步已属难能可贵,颜晓棠刚要编一套跟甘仪猜测差个不多的说辞,就看甘仪目光一偏,望着她身后呆了过去。
她一回头,就看见伯兮和谷风远远的并肩走过。
这片宅院修得非常不讲究,在外头确实能看到后边的一部分,本来他们老老实实沿着路走,能被看到的地方很有限,可他们大概嫌院子里的路修得弯弯曲曲好不麻烦,走着走着就下水了,两个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水面衣袂飘飘悠然漫步,脚下一圈圈涟漪泛开——扯蛋!哪家江湖高手能这么走的,还好是白天,是夜里就成水鬼了!能吓死活人。
颜晓棠试图把这一幕圆过来,说道:“哦,水把石阶淹了个边,看起来很像在水上走哈!”
甘仪呆问道:“原来,有石阶的啊?”
他身后六个人踮脚的踮脚,伸脖子的伸脖子,想找出石阶在水面下的影子安抚自己的心脏。场面其实很美,那两个身姿颀长步态闲适,仅仅背影就十分引人向往,可太脱离想象,就跟半夜里墙上映出个美女的脸,估计没多少人觉得有幸,能不尿的堪称好汉。
隔得远,水光粼粼看不清正好。
颜晓棠一边点头道:“嗯,石阶。”一边就看到有条肥鱼从伯兮脚跟边蹦了出来,“啪”一声落回水里,掀起二尺多高的水花。
伯兮和谷风听到动静一起回头看,看到这边来,谷风一拍手,特别大声地惊叹道:“呀糟!被凡人看见了!”
颜晓棠气爆了,不干活还给她找事!她用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你才知道吗!?大师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你就带他到处走!鞋底湿了你给他吹干吗!?”
“颜颜,我的鞋底也湿了,你怎么不心疼下二师兄?”谷风好委屈,眉毛都成八字了。
伯兮把他们两个扫了一眼,眉眼淡得看不清神色,转过身继续走他的,谁也没搭理,谷风笑着追上去,惹出来祸事就这么不管了。
甘仪已经没法保持平淡的样子了,站起来的时候把茶水都碰翻了,只是惊讶的表情里并没有害怕这一种。不过他手下的反应就没那么好了,有两个脸色一变接连后退,转过身就要跑。
其他几个,连同甘仪在内,就看颜晓棠一甩腕子,那两个按住脖子就倒飞了回来,“呯——”一声很整齐地倒在地上,不等几个人反应,她抬起手在空中玄妙至极地划了几笔,淡紫星砂一闪,这二丈方圆的地方已经被禁制锁死,别说几个凡人,修为凡是比她低的都走不出去。
甘仪手下有炼气期修为的两个一错身,一左一右向颜晓棠抄过来,颜晓棠动也没动,任凭他们带真元的拳头砸在体外几寸,砸得蒙蒙微光接连亮起。
这两个修炼过皮毛的便懂了,他们撞在了修为远高于他们的修者面前,打是不可能打过的,只好退回去,护在甘仪身前。
“王上,不是高手,是仙人。”
“当真?”甘仪问的时候眼睛一直放在颜晓棠脸上,颜晓棠明明白白从他眼睛里看出了跟自己一样的地方:野心。
炼气期的修者依旧是凡人,没有洗髓伐脉的缘故,低阶的修者多了先天真元,但本质跟凡人差别不大,若说飞天遁地,还得结丹之后才能够,那时戒绝五谷,身轻气洁,才算得上“仙”,寿元更非凡人可比。
颜晓棠并没把自己当成是仙,不过也没谦逊到非得把自己归成凡人才舒服的地步。她知道栖迟宫里最高修为的长老跟落霞宫一样,筑基期,这些人在凡尘俗世里已经算是非常可怕的人了,不禁对甘仪的表现有些奇怪。
百姓不知道仙人的存在,但十二年身为一国之君,国境内几十个太微仙宗外门设下的宫观,甘仪不会不知道仙人的存在,更该知道栖迟宫背后的仙宗,有这么大的野心,早该找上栖迟宫了,怎么会落到她这里来?即使太微仙宗不允许外门涉足凡俗,早也有清邑落霞宫跟颜大将军暗通款曲这种背地里的勾当,外门长老们凡心重得很,不难收买,邕国不会是独一例。
可是从见到伯兮、谷风时起,甘仪便来不及作假,他身边人的反应也颇有几分意思。
颜晓棠看向地上的两个,他们看她的眼光较之初见仙人的普通人,可是大有不同。
还没问已经有了七分把握,颜晓棠用脚一踏其中一个,甘仪忙道:“四公子,请饶过他们……”
“自身难保,还要替人求情?”颜晓棠扫了眼甘仪,这人生性温厚也罢,装做惜才也罢,都没什么要紧的,她从来不以善恶挑盟友。
“邪王,我想我问出来的,你也会想知道。”
甘仪怔道:“问出什么?”
颜晓棠脚下一用力,细碎的骨裂声里,一个壮汉惨嚎起来,等他叫歇气,颜晓棠才问:“甘显登上王位的时候,必然知道栖迟宫是太微仙宗外门,他用什么手段把整个栖迟宫收买下来的?”
地上没受伤那个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只是没见过仙人,怕了想跑而已!”
颜晓棠道:“咦,你们这么胆小么?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又一声惨嚎,地上两个都被她踩裂了骨头,她连眉毛也没挑一下。
有了禁制,声音传不出去,倒是不必担心被更远处的村人听见。
这两人一叠声地说“不知道”,甘仪用眼神询问其他手下,见他们摇头,便没有再站出来替这两人求饶——栖迟宫他是知道的,中曲国香火最鼎盛的宫观,军资不够时,他曾想对栖迟宫出手,但栖迟宫很见机,每次不等他动手,自会奉上一笔军资,为此,他还亲自去栖迟宫上过香,只知道栖迟宫供着木头泥巴做的神仙,还有数不尽不知深浅的高手,并不知道那其中真有如眼前赵家四公子这样的仙人。
太微仙宗,甘仪可怜得第一次听说,他身边两个炼气期的手下,一看吐纳的气息就知道不过是散修一路,一辈子若无大机缘筑基都难的,想必知道的也不多——更可能对太微仙宗一无所知。
以炼气期修为,可看不出筑基期的修为,即使栖迟宫长老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知道对方是修者。
颜晓棠忍了一下,没把合荒放出来,合荒太吓人了,不适合用来审问,吓死了得不偿失。
她抬头瞟了眼上方,甘仪他们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就听她无奈叹道:“说了多好,青天白日的,拿出你们的魂魄来可就放不回去了。”
所有人一惊。
颜晓棠弯下腰,探出一指点在其中一个眉心,这人本来发了狂地要往后躲,被她一点中立即直眉直眼呆了过去,浑身僵硬冻住似的。
颜晓棠的神识侵入了对方识海,凡人的识海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魂魄,他们的魂魄只是一团微光,无处可藏。
甘仪他们就看颜晓棠一点点把手指从这人眉心挪开,手指尖带出另一张模糊的人脸,看样貌正是被她点中的这个人,魂魄离了识海跟肉身长一个样,他的脖子、肩膀、以及上身都被一点点的扯了出来。这一幕委实渗人,生生的就把一个人的魂魄从身体里拉了出来!幸亏是白天,而颜晓棠的模样也不阴森,否则很难保证吓不死人。
但甘仪等人的后背还是渗出了冷汗,眼前这少年似邪非正哪。
把魂魄拉出来半截,颜晓棠问道:“还是不说吗?”
这被问的才陡然间回过神来,回头看到自己呆呆地坐在背后,抬起手却是模模糊糊的光影,吓坏了,乌鲁乌鲁地说不清楚。
颜晓棠没想到他这么不济事,却听另一个道:“我说我说!求仙人高抬贵手饶我一命!”
“识相,说罢。”颜晓棠手指点回去,把前一个的魂魄推回他的身体,时间短可能没有影响,但魂魄直接曝露出来,到底会怎么样她不清楚,更不关心。
这人得回魂魄,往地上一倒就不动了,也不知死没死,另一个忙忙慌慌道:“我们不是甘显的人,我们是栖迟宫安插到邪王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