簸箕里的最后一个窝头被狗娃先抢到了怀里,像是怕别人再跟他抢,狠狠先咬两大口,随即挑衅的朝孙秀春咧嘴笑。
高淑芬满意的笑了,嘴上却斥责,“你这孩子,你爹你奶都还没吃,抢什么抢!”
到底是孙子,这年头大人勒紧点裤腰带就熬过去了,可不能苦了孩子。
“吃了就吃了,我不饿,早上吃不吃无所谓。”
孙有银瞪眼看向这娘两,张了张嘴,半响说不出一句话,好在他娘眼瞎,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想呐……
再看坐在炕沿的侄女,还在盯着小几上的粗瓷碗,那眼神,竟让孙有银想到饿了多天的狼,叹了口气,孙有银别开眼,开口道,“娘,我先背春儿回去,给她吃了药裹上被捂一场汗。”
病也给看了,饭也给吃了,他这个大伯的责任算是尽到了,毕竟他还担着政治指导员的身份,给社员们知道太苛待侄女了也不好。
钱寡妇穿了鞋子,从炕上下去,“走吧,我也回去。”
孙有银道,“娘,你还没吃呢,我让淑芬再烧点。”
钱寡妇摆摆手,“不吃了,回去我自己弄。”
打从孙秀春她老子去世,她娘跟着走街串巷的‘神仙米’跑了之后,钱寡妇就领着孙秀春单独过了,若非逢年过节,基本不去两个儿子家吃饭。
一通折腾,把孙秀春送回去之后,孙有银裹紧了身上棉袄,顶着风雪匆匆回来。
簸箕里还剩下大半个窝头,是被狗娃子刚才咬掉两口的那个,高淑芬从锅里刮了最后一碗面粥,忙给她男人腾出了个地方,道,“有银,快来吃点,饿坏了吧。”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从夜里冻到现在,孙有银早就饥肠辘辘了,甩了脚上的解放鞋上炕,拿起簸箕里剩下的大半个窝头大口吃了起来。
高淑芬脸带得意之色,“还是咱们狗娃聪明,知道为着他爹想。”
孙有银没吭声,只当是默认可了他儿子的做法,管它对不对,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饭后,高淑芬收拾了小几,让大丫去刷碗,她自己盘腿坐在炕上,把家里的旧棉袄拆了,棉花芯子掏出来,等雪停了天放晴,用棒棰打松软了,再晒上两天,缝上又能暖暖和和过一年。
孙有银蜷缩在炕上,嘴里叼着六分钱一盒的大生产,身上暖和了起来,舒服的直叹气。
高淑芬忍不住道,“你也省着点抽。”
六分钱一盒的大生产,一天抽一盒,一个工才挣三毛钱,就有六分钱花在买烟上!
孙有银嘿嘿笑了,“吃不饱去睡觉,不抽烟就上吊。”
高淑芬翻了个白眼,想着再有半个月就是除夕了,叮嘱孙有银,“今年轮到老三家喊老婆子去他家过年,到时候不准你多事先去叫人,咱家可没这么多粮食管两个人吃饭!”
孙有银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到时候再说!”
钱寡妇的土坯草房里,秀春由混沌状态回过了神,盘腿坐在炕上,打量四周。不大的地方,只能容纳一张炕,炕尾挨着门的地方是用来烧火的炉膛,下了炕沿的过道只能容纳一人行走,炕头放着一个红棕色木箱,秀春估摸里面装的应该是衣裳,木箱上面搁着一个碟一个粗瓷碗,两双筷子。
炕尾堆了两个土布拼接成的口袋,里面装的估计是粮食,紧挨着口袋旁搁着一颗大白菜,几个土豆。
不大一会儿,钱寡妇用家里唯一的粗瓷碗给秀春盛了一碗清汤寡水,清汤里面卧了两个荷包蛋,碟子里装着三个刚蒸好的土豆。
“春儿,刚才没吃饱吧,来,再吃点。”
长年行军打仗的缘故,秀春的饭量和一个成年男士兵的饭量相差无几,刚才的那点东西,确实塞不满她的胃。
接过钱寡妇手里的碗,秀春深深嗅着碗里扑鼻而来的鸡蛋香,刚想吃,瞧了一眼钱寡妇,这具身体的奶奶,秀春放下了碗,张口道,“奶,你也吃点,咱两一块吃。”
钱寡妇呵呵笑了,屁股搭炕沿,歪坐在上面,伸手摸到秀春的头发,爱怜的摸了摸,道,“你先吃,吃剩下的奶再吃。”
秀春所受的教养,不允许她做出先长辈吃饭的事,拿了一个土豆硬塞在钱寡妇手里,“奶,你要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先把土豆分了吃,再分荷包蛋。
“好,好,好,我也吃,咱们一块吃……”
秀春用了几天的时间,终于理清了自己混乱的思绪,同时对眼下的生活环境有了个初步了解。
秀春承受了这具身体的记忆,这具身体明年开春才满八岁,老子曾经是泽阳市区炼钢厂的工人,得肺痨去世,老子去世没多久,娘就跟着走街串巷的‘神仙米’偷偷跑了,至今无消息。
至于钱寡妇,也就是这具身体的奶奶,早年丧夫,有三个儿子,无女。带她去卫生站看病的,是大伯,还有个三叔,顶替她去世老子的位置,以学徒工的身份在泽阳市炼钢厂落了户,但也只有他一个落上了户口,婆娘孩子的户口都还在农村。
另外,秀春注意到,眼下这个时代,无论是生产力方面,还是生产用具方面,跟她所生活的年代几乎相差无几,就连交通工具都还是靠马车,只是秀春一时半会儿仍旧适应不了。
比如说眼下,住她家隔壁的郑二婶洗完了衣裳,喊秀春,“春儿,等会儿跟二婶去公社供销社买好东西去,不要票也能买到的好东西!”
秀春嘴上哎了一声,心里却犯嘀咕,买东西有银子就行了,难不成平时还得办理什么特殊手续?
不赖秀春不清楚,这具身体只有八岁而已,对外界认知度有限,好多事这具身体也不明白,得靠大人慢慢‘教’。
得亏了郑二婶告诉她,不然她也不知道今天有这么大‘便宜’占。
秀春扬声应道,“等我洗完衣裳就去二婶家!”
郑二婶仰脖子瞧了一眼秀春,藤框里装得都是钱寡妇拆下来的棉袄、棉被,估计是趁这两天天气好,晒干了重装上,不耽误过个暖和好年。
郑二婶洗得也是拆下来的棉花芯,不过她力气大,手脚麻利,早洗好了,心里可怜秀春这孩子命苦,郑二婶干脆把秀春藤框里剩下的衣裳都倒出来,帮她洗了。
嘴里道,“等你洗完,供销社的好东西估计都给人抢光啦,我给你搭把手,咱们娘两洗快点,洗了好赶紧去。”
娘两个洗完衣裳从河边家去,秀春刚把衣裳甩到凉衣绳上,郑二婶就过来了,胳膊上挎了个大藤篮,不停催促秀春,“春儿,快点,让你奶给钱,至少得五块钱准备了,再让你奶给你找个二婶胳膊上的篮子,记住了,要大,不然一准装不下!”
“还有油瓶也带上,万一供销社今天供应这玩意,咱们还能打点回来!”
钱寡妇就在屋里,瞎了眼的老婆子,行动不方便,加上天一冷浑身上下关节就僵硬作疼,平时若是无事,钱寡妇要么在炕上躺着,要么坐自家门口晒太阳,她孙女春儿打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里里外外家务活都是她在操持……
钱寡妇从炕头的大木箱里摸出个破格子手帕,解开,喊来秀春,“春儿,这些钱你都拿着,咱苦了一年,到年过个好年,别给奶省钱,想吃啥就买啥,也就这两天政策放开能买到些好东西啦。”
郑二婶还在外头催促,秀春也没细看手帕里到底有多少钱,赶紧收了手帕,挎上家里唯一的藤篮,跟在郑二婶屁股后头去供销社。
一路上碰到了许多大坟前生产队的婆娘,领着家里孩子,脚步匆匆,想来都是去供销社买东西的。
郑二婶也带了她家大妮子,大妮子比秀春要大一岁,去年开春已经在公社小学上了一年级。
路上,郑二婶不停给她两灌输思想,“春儿等会把篮子给我,跟在你大妮子姐后头,尽可能往前面钻空子知道不?”
“碰着好的,先抓在手里,等我挤到前面去付账。”
“要是有人掐你们,反手掐回去、踩回去,知道不?”
秀春听得晕晕乎乎,看大妮子吱一声,她就跟着应一声,等到了供销社门口,秀春才知道郑二婶为啥要‘言传身教’这么多。
这哪里是来买东西的,分明是抢东西。
一排四间土坯草房,正对着门的是用石头堆砌,洋灰磨平的大石台,此时里边挤满了人,石台后头站了四个供销员,面前摆着不同的商品,这些都是庄稼人们平时买不到的东西,也就过年这两天能花钱买,平时可都是要票据的。
“挤什么挤,好好排队!”
“抢什么,同志你付账了吗?”
“同志你再碰一下,今天可就没你的东西了。”
此时来买东西的婆娘,眼里只有石台上米、面、鱼、白糖……哪里还能听见供销员的呵斥,不管他,先抢到手再说。
郑二婶不关心今天到底供应了哪些东西,先指挥秀春和大妮子,“快冲进去,抢!”
秀春和大妮子都是又瘦又小的娃,尤其是秀春,她在军队里长大,钻空子抢东西这点事对她来说,一点问题也没有。
“哎呀,这是哪家的死孩子,踩着我脚啦!”
“你掐我?!”
“别挤别挤呐,懂不懂先来后到呐!”
约莫半个小时后,郑二婶领着秀春和大妮子破开了重重包围,从供销社里挤了出来,左右手各挎了一个篮子,一个是秀春的,一个是她自己的。
“白糖!鱼!水果糖!大米!”
“今年能过个好年啦!快,大妮子,给我念念明天供应什么,明天不洗衣裳了,咱们得赶早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