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世之后,他的兄弟姐妹纷纷前来吊唁。
再怎么罪大恶极的人,在入土为安之后、关于他的议论也该停止。
流着同脉血液的这群人站在父亲的黑白相框前、或多或少地挤出一些眼泪。
他们之间或许存在过真正的情分,但也早已在这些年的矛盾与摩擦中消散。
这些悲痛的表情说到底,只是表彰自己重情意的谎言罢了。
“哭吧,孩子,我知道你很难过。”
姑且算是我姑妈的老太大概是真的为父亲的离世感到悲伤,用沉重的声音对站在父亲墓前的我说:
“帆子去世到现在你都没有好好哭过一场。”
听到姑妈这句话,头戴白绫的其他人纷纷转头看我。
对于在出生之时祖父和母亲便已经过世的我而言,血亲便只剩下祖母和父亲。
前者在我四岁那年死于病痛,而后者则在前些天死在我面前。
不去算早已和母亲断绝关系的娘家,现在的我似乎真的沦落成孤家寡人。
——这样受人同情便也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听到姑妈这席话,比起不哭、不让自己笑出来反而更困难。
“抱歉...”
我拭去眼角忍耐笑意的眼泪,装模作样地说:
“多谢长辈们这些年来的关心。”
虽然事实是在我离开和祖母居住的老家、来到父亲身边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但听到这样的话、这些亲戚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其中一人还不忘说上一句长辈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话:
“小简长大了。”
“是啊,现在懂事了。”
另外几个亲戚跟着附和。
这样的讨论持续了没多久,就延续到对我未来道路的悲叹。
不过对于在经济上帮助我这件事、大家倒是不约而同地不去提及。
等到二三十年后、事业有成的我回到家时,他们想必会摆出“看着你长大”的姿态把今天的事拿出来说一说,末了再跨上一句“当时我就知道小简以后会有出息”之类的话。
——还真是,和睦的亲属关系。
送走这些亲戚之后,我独自一人坐在即将转卖的铁皮屋里。
父亲在世时、为自己买过一个份额不小的保险。
被判定为意外身亡的他获赔保险的金额在还掉欠下的债务之后、剩下的部分全部落在了我头上。
虽说数额不大,卖掉现在这间不怎么值钱的房间还是可以供我在大学期间不必依靠打工来筹集学费生活费的。
这么算来,从小学到大学、我的学杂费都是父亲来付。
只有这点,我必须感谢他。
不过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感谢似乎也看不到什么诚意。
如此,便诀别吧。
我缓缓朝过去的自己挥了挥手。
卖掉这间房间之后、尚未成年的“周简”便随着屋子里的一切和那个已经过世的男人一齐消失。
继续往前迈进的,是摆脱了过去的阴影、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
高考成绩揭晓的那一天,我在有一段时间未见的同班同学或是同情或是羡慕的目光下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省内排名靠前的师范大学录取名单上。
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因为家庭环境的原因,任何兴趣都可能转变成父亲揍我的借口。
在这种状况之下,我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埋头看书。
在母校见到自己学生名字的班主任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努力终于得到回报了。”
“谢谢。”
我矫情地向这位不知是因为作为教师的业绩还是其它原因一直很看重我的老师鞠了一躬。
班上的同学们虽然偶尔有能谈得来的对象,却也只是我不停撒谎的结果。
与老师别过之后,我成年前的生活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在老家祖母的房子里度过我十八岁的生日,看了一个暑假从网上买过来的师范生相关资料,出发去学校的那天早晨、我将用打工钱买的正装穿上,又在镇子最大的发廊里剪了一个还算时尚的发型,然后便在镜子面前摆笑脸。
确认一切准备就绪,我才带上行李出发。
来到大学报名处时,环顾整个报名处的我没有看到半个熟悉的身影。
我高中就读的学校虽然不是什么差生聚集的学校,却也算不上高升学率名校。
成绩排在年级前列的我填报这所省内数一数二的师范大学,碰到同学的几率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这样,就能重头开始了吧?
看着陌生的学校,我舒了口气。
在触碰不到自己过去的这里,重新开始。
哪怕是我,也有机会得到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平静。
这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我过上了和其它大学生一样的普通生活。
不伪装自己、普通地交上朋友,不耍小心机、普通地和班上同学打成一片。
除了家人和过去的事情禁止谈论之外,我和朋友们几乎无话不谈。
然后在临近实习的时候,与某个男人的相遇、唤醒了被我刻意遗忘、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黑暗。
“咔——”
傍晚的公园,路过喷水池边的时候、一阵怪异的声响引起了我的注意。
修建在大学附近的这个公园,因为与居民区相隔不远、经常会有带着公文包的上班族经过。
从图书馆返回宿舍的我因为室友的请求去公园对面超市买了一些食材,经由公园回去宿舍的时候、在喷水池旁听到了这个怪异的声音。
“咔、咔——”
似乎是用利器剪断什么东西的声音,但稍显沉重的音色有稍微有些不一样。
我转头看了眼公园四周。
这个时间点,公园只能偶尔见到两三个出来遛狗的小伙老太太。
在喷水池的声音遮掩下,这个本就不怎么明显的怪声便理所当然地没有被人发现。
——要去看看吗?
站在喷水池后的我听着水池那头草丛深处传过来的声音,踌躇了一会,好奇便战胜了心底深处的恐惧。
随着逐渐接近草丛,不同于喷池清新水汽的另一种气味开始撩拨我的神经。
感觉到这股气味的一瞬间,我就知道隐藏在草丛中的是什么了。
时隔两年、再次接触这熟悉的腥味,出于生理原因感到厌恶只有那么一瞬间,随后我的注意力便被隐藏在腥味之后的甘甜所吸引。
那是摆脱束缚、重获新生的,自由的味道。
在好奇心和亢奋的作用下一步步接近,拨开不知名的矮树、从缝隙之间穿过。
往草地中央看去时、见到的是一个穿着黑夹克的男人。
因为背对着我,所以看不清他的脸。
但是从他手上的动作以及依稀可以看到部分、摆在他面前的残破尸体来看,那个怪异的声音便是由他而生。
“咔、咔。”
陌生男人手臂挥动时、一把锋利的大剪刀随之在他面前的“素材”上起舞。
喷薄而出的阵阵血水让我仿佛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晚上、抛却那些复杂的想法之后,自心底最深处涌现出来的愉悦。
一言不发地离开之后,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在公园里见到的那一幕。
这之后、虽然有从新闻里看到“连环抢劫杀人案再添新受害人”之类的报道,但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在我观看之时、察觉到我存在的那个男人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和他四目相对的我既没有像正常人遇见杀人魔那样大喊出声,也没有脚软到跪地求饶。
看到我这般反应的他只是露出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而后便任由我离开。
也许比起“路遇杀人魔”的称号,这个男人洞穿人心的本领更令人费解。
也或者、他只是对同伴的感应比较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