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云格外厚重,像蓄满了浓浓的墨汁,就连午后开始越刮越大的风,也吹不开天空的底色。渐渐的,风声和水声响成了一片,人感觉站不住脚,说话也必须大声地吼起来才听得到。
张癫就正在大声地吼着,试图让南轩和夜风听得更清楚:“这个天气,看样子要有一场暴风雨,风雨来的不是时候,赶上洪峰通过的高水位,恐怕会引发江潮!”
南轩抬头看了看天,再望望脚下奔腾的江水,对夜风道:“命令所有人收工,到湔山高处躲避。”
羌族高高的石雕楼遗留着对岷江恐惧的记忆,所以夜风深知江潮的厉害,没有半点犹豫,他立刻传令下去。筑堰的大多是蜀郡守军和羌族武士,长期的军事训练让他们早已养成令行禁止,进退有序的习惯,所以不消多久,工地上就后撤一空,除了,鱼嘴那个方位还有一群小黑点。
“那里怎么还有人?”李南轩遥遥指着,脸色不悦。副将气喘吁吁地跑来禀告:“少将军,是右庶长带领的义工在加固堰堤,都是些临时招募的老百姓,不听招呼,我劝了半天,他们非说天没下雨不要紧。”
“胡闹!”李南轩厉声道,“去告诉他们,谁敢不撤,就砍了右庶长的脑袋。”副将吓得一缩脖子,李南轩轻易不发脾气,但真的发起火来,没有人不自求多福。副将眼前全是他抽了龙筋扔到江岸上的恐怖画面,一溜烟飞奔走,耳畔不敢漏听那危险的补充:“再不利索,你也去陪右庶长。”
果然有效,很快,鱼嘴那里的小黑点后移了,此时,噼啪的雨点也开始砸下来,顷刻间暴雨如注,随着风势,掀起一层比一层高的浊浪。李南轩和夜风披着蓑衣,站在江岸岩石高处瞭望。
夜风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心有余悸:“幸亏张癫提醒得及时,人是安全了,不知刚修好的堰堤能不能扛得住。”忽然,他长大了嘴巴,脸上充满疑惧与不可思议,胳膊肘捅了捅李南轩,“你看你看,那里好像……有个人还是……东西?”
李南轩顺势望过去,但见风狂雨骤中,在鱼嘴堤堰附近,隐约有个黑点在蠕动。“该死!”他变了脸色,“右庶长不是把人都撤走了吗?”
“喂——谁在那里?快回来!”夜风扯开喉咙大叫起来,但是风声雨声水声交织一片,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吞噬掉了,远处的黑点毫无反应。张癫摇头叹息:“这下死定了,要起大潮了,卷下去连尸首都没有。”
“是谁目无纪律,拖回来重罚!”李南轩瞥了一眼身边的副将,铁青着脸脱掉身上的蓑衣。“你想干嘛?不能去,危险!”夜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李南轩低头望着他攀住自己的手,淡淡地说:“危险的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夜风这才想起身边这个人把岷江掏出过大洞,讪讪地抽回手,李南轩已跃入江中。
夜风对副将挤挤眼睛,一脸看热闹的模样:“少将军亲自出马去抓回来,这家伙会受什么处罚?”副将面无表情,慢慢地:“不知道,我觉得他会宁愿现在喂鱼比较好。”
李南轩快速接近了那个黑点,现在看清楚了,那人穿着黑色的粗布义工服,浑身湿透,头上扎着青布巾,站在已经漫到齐腰身的江水里,费力地将沙袋拖到某个地方。他喊了几声,那人却因为专注而没有听见。
风狂雨骤,南轩火大地提高了嗓门:“你聋了吗?没有听见后撤的命令?”
这下听见了,一回头,看见他却像看见鬼魅一样锐叫了一声,往沙袋背后缩去,不仅想藏起身体,恨不能把头也藏起来。李南轩毫不客气地将他一把拽出来,冷笑道:“躲什么躲,现在知道怕了?”
这是个瘦瘦的义工,隔着密密的雨帘,只看到他脸上全是泥巴水,像花猫一样,完全看不清楚眉眼,“你到底在做什么?”李南轩厉声问,此时,江上的潮水已经一浪高过一浪,一个大浪打过来,差点将这纤瘦的家伙打翻,幸亏他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在发抖,也不知道是冷得还是被吓得,哆嗦地指着沙袋处:“那个地方……有灌涌,我想……用沙包堵住。”灌涌?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古怪,不男不女的,但话里面出现的词足够让南轩吃了一惊,对堰堤而言,灌涌是非常危险的,一处灌涌可致全堤垮塌。
“哪里?”他顾不得责骂他不听命令,急忙向他所指示的地方摸索,果然,隐秘处汩汩的水流泛出,情势不可小觑。
“让开!”李南轩推开他,麻利而迅速将岸上的沙包一个个都沉于此处,堵住由里向外涌出的浊水。“还是你快!”他由衷地称赞这个前来的帮手。本来准备后撤了,结果发现了此处灌涌,深知厉害,就留下来想堵,结果自己笨手笨脚的。李南轩狠狠瞪了一眼那张花猫脸,心想本来准备吊打他几十鞭子的,看在有功的份上,或许算了。
这个念头刚起,忽然间身后仿佛有庞然大物拱起,他一回头,但见江潮掀起了足有几层楼高的水墙,向他们平推过来。来不及思考,他急忙将身边的人往怀里裹住,一跃而起。
潮头更兼风雨,力量巨大。李南轩感到怀里那个人手脚死死缠住自己,像条黏黏的八爪鱼,头还拱到他胸口紧紧埋着,好像在那里寻找残余的空气,被一个男人这样……不,他实在是太太太不自在了!唉,可是,怎么也要救人一命!
他站稳潮头,用法力在自己周围划出一个安全的圈,然后一把将那讨厌的家伙从怀里推了出去,声音更不怎么好听:“离我远点,你不会死的。”
那人虽然被残暴地推出去,但很快发现了一块安全的领域,如释重负地绽开笑容。他一笑,李南轩却彻底愣住了。等等……他……不对,是她……那张花猫脸刚才在他怀里拱了半天,泥浆全蹭到他衣服上了,所以这张脸,现在,清丽的眸子,翘挺的鼻子,红嫩的嘴唇……
她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他表情不对劲了,笑容僵了僵,下一瞬,便被他一把抓了回去。被雨淋湿的发披散在他背上,这男人整张脸美得近乎邪佞,紧抿的唇有着隐隐的怒气,墨玉般的眼眸直直盯着她,手指捏住了她湿漉漉的脸颊:“玉儿,你长本事了。”
她立刻花容失色,他刚才不是没有认出自己么?李南轩劈手扯掉了她包头的布巾,长发如瀑散落,接着就去扯她的衣服,“你……做什么?”她抗议,他不理她,拉开阻挡自己的手,撕开她领口,果然,喉咙处贴着一枚小小的变声锁片,他拽下来举到她面前,差点没有被她气死:“装备挺齐全啊,夜市地摊货都派上用场了。你说,你发什么疯?”
看他黑着脸,她有点害怕,不甘地小声争辩:“虽然扮男装,但我当义工是手续齐全的。”
“我不需要我的女人来做工。”他虽然没有对她吼,但她了解他,越是平静的声音越是透出危险的信号。
“花魅兰为什么可以?”她不服。
他有点绕晕,难道她没听懂他的话吗?花魅兰又不是他的女人,他管得着?“她是做生意。”他耐心地解释。
“可是我又没有生意可以做,我只好出苦力!”她一下子委屈地扁嘴,哭了出来。
李南轩被噎住了,而且,她一掉眼泪竟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叹口气,把她搂进怀里哄:“你看刚才多危险,怎么可以逞能呢。”
“我以为我是仙女,应该不要紧……”她抽抽搭搭。
“你是仙女不错,但你不是水族啊,再说你的修为……”他本来想说差得远,看她一抬眸,连忙改口,“还需要提高一点点。”
“那花魅兰为什么不怕水?她的修为又不比我强。”她一听更苦恼了。
李南轩再被噎,她今天是要跟花魅兰杠上了?“花魅兰,她是因为有神龙给她的避水珠啊。”他实在不知道还要怎么解释了,她难道连这点都想不到?
“那……那……”她泪眼盈盈地望着他,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也给我做一颗避水珠。”
李南轩睁大了眼睛,里面全是惊奇与无奈,她在跟他提什么鬼要求?“玉儿,你为什么处处要和花魅兰比?”他漂亮的眉峰打了个浅浅的结。
“我……”寒玉泪汪汪,恨不能尖叫,谁让你喜欢过她,所以我才嫉妒她,我要超过她!但是她忍住没有说出口,不能说,不说彼此都有余地,一旦说出来,她和他都没有颜面,以后相处会有阴影。“我是月神,她是花神,我当然要跟她比了。”她索性无赖地摇着他。
原来她耍赖的样子这么娇简直更让他没办法,李南轩被彻底打败了,这时,岸上传来惊慌的大呼小叫的声音,显然,刚才的巨浪潮头卷走了少将军和义工,到现在还没人影,把大家都急坏了。
“哗——”潮头低落下来,南轩抱着寒玉顺势滚落到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江水只及腰部,他看着她一身粗布衣服、粉嫩桃腮上几率泥痕,心中顿生柔情,托住她的后颈,深深吻了下去。
也不管她唇上沾了江水的苦涩,他吻得缠绵而热烈,不许她逃走,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他倾注他的全部,毫无保留,也汲取她的全部,不剩一丝。虽然彼此都一身的泥水,但满满的喜悦毫无预兆地像燎原的火像散射的星光充满了两个人的心田。有你相伴,真好。
“喂,你不是说那家伙宁可喂鱼吗?”夜风看着副将,指着不远的江面,眼珠子差点没有掉出来,“但是我……我为什么看到你们少将军在……亲他?”
副将觉得自己肯定是被魔障了,才会看到这么惊爆的场面,实在是太惊爆了!终于他看见一头长发因为激吻晃悠着垂到水面,他揉揉眼睛:“那家伙……女的?”下巴又因为嘴巴张大合不拢差点脱臼了。
魅兰站在人群中,心像被利刃穿过,就算他结婚的消息,也没有比今天亲眼看见他满怀怜惜与痴迷地亲吻爱妻更强烈刺痛她的心,更令她绝望透顶。想象是一回事,眼见为实却是另一回事,就算再傻,也无法再骗自己。雨帘,掩饰了她满脸的泪水,却遮挡不了她崩溃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