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世上无难事,可寒玉兴致勃勃取悦味蕾的宏愿,却遭遇令人沮丧的现实。
制作腊肉是相当复杂的工程。单说选料,精肉要色如红霞,瘦而不柴,配以晶莹若玛瑙的膏脂,略微透明,肥而不腻。她跟着芸娘去集市,腿都走细了,大小姐却异常挑剔,左也不中意,右也不完美,不就是一块肉么?干嘛这么讲究!寒玉拭着额头的汗水,嘴上不说,心里不免腹诽。
集市里充斥各种奇怪的味道,耳边全是俗气的讨价还价。寒玉昔年住在月宫,桂树琉璃,不染纤尘,而青城世外仙山,元君也素爱洁净,所以她从不曾到过这种地方。提着裙子在油污菜汁中艰难地寻找下脚处,眉头也越皱越紧。
好容易买到称心的料,回到家里,芸娘吩咐寒玉将花椒、大茴、八角、桂皮、丁香等等十几种香料腌渍鲜肉。对没做过家务的寒玉来说,在生肉上不停地抹来抹去,一手的油腻令她阵阵反胃。
她不禁怀疑,这东西如何会成为美食?规定的流程本是极其严格,寒玉觉得太繁琐了,不就是腌个肉吗,一遍遍抹真浪费功夫,灵机一动,她小施法力,轻而易举地将十几种香料统统拍进肉里。
浸渍好的肉要放入大缸腌制半个月左右才算熟,寒玉去厨房交工时,芸娘顿时变了脸色。火大地捞起缸中她才扔下去的肉,甩到案板上,怒气冲冲:“少奶奶真会投机取巧啊,我一上午选的好料被你彻底毁了!”
虽然傻子也看得出来缸里之前的腌肉比自己炮制出来的要精致细腻,寒玉还是忍不住强词夺理:“姐姐干嘛发脾气,煮熟了……不是一样么,又省力,口味也不会差太多吧。”
芸娘听着她叽咕,没有继续发作,只是冷淡地说:“既无心,也不能强求。表面文章你夫君受用就行,我这儿免了。”
“姐姐我……”寒玉红了脸,“我不是做表面……”
芸娘没有听完就不客气地将她赶出了厨房,隔着门冷笑:“和你的聪明比,有人是很傻,和你的捷径比,有人是很笨。只不过他们之所以比你傻比你笨,是因为他们愿意把最好的东西奉献给家人。”
寒玉噙着眼泪一个人再次回到集市。不过,当她又被挎着篮子的姑嫂婆姨们推来挤去,她不觉得有多么不舒服了,就连粗声粗气心急火燎的大嗓门听起来也没那么俗气和讨厌了。这浮世中纷乱的景象,落在眼里竟有了不同的意义。把最好的,带回家。
她娇嫩的手指因为长时间一遍遍涂抹各种调料而敏感地红肿起来,不过她的心情却越来越好。
夕阳西下,她躲在房后的小院,架起准备好的柏树枝、椿树皮和柴草点火,尝试熏烤。这是制作腊肉最后的也最重要的环节,为了半个月后能完美呈现,她得事先练手。
她第一次做,自然笨手笨脚的,熏烤的烟讲究细缕慢燃,火候的把握是关键,熏过了肉质太硬,不足又会影响独特的风味。
“咳咳咳……”手忙脚乱中,风向一变,呛人的烟直扑面颊,寒玉捂住口鼻,狼狈大咳。
“玉儿,你在做什么?”背后困惑的男声。
“南轩,你回来了?”她一转头,李南轩看见一张被烟子熏得黑乎乎的小脸,几乎看不出五官了,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清亮亮的。他实在太意外,忍不住笑出了声,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抹了一把她脸上的烟灰。寒玉看到他手指上沾染的黑色,才明白自己的模样,羞得扭身要去找水洗。
他拉住她的手,一低头,看到原本葱白似的五根手指泡得红肿,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诧异而心疼:“怎么搞的?”
她充满成就感地告诉他制作腊肉的别别窍以及自己如何渐入佳境,他听得不由愣了神。
他从来不知道做腊肉要这么多工序,只记得小时候吃过腊肉饭嚷着喜欢,后来,姐姐就学会了。他习惯成自然,总觉得姐姐手艺好,做得比外面卖的好吃多了。他以为很容易,竟从未想过,一顿饭需要怎样的心血。
谢谢你……玉儿。无言将她拥入怀中,内心五味杂陈,他真是个傻小子,一年年,忽略了太多。
睡前,寒玉暗暗发誓明天要起个早,赶上他出门的时间。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一睁眼,明明天还没有亮,身边的被褥却还是空了,哎,有没有搞错?他没理由起得比她更早啊!而且,这家伙竟然总有办法动作轻得让她无法察觉!寒玉懊恼地揉揉眼睛,冒着黎明前的黑暗走出去。
她看见了厨房的灯火,但讶异地是,她却在拐弯的小径碰到了刚刚梳洗罢的芸娘。两人都愣了,这么早,不是对方,会是谁在厨房?
姑嫂二人悄悄走过去,听见里面的人悠然自得地吹着口哨。南轩?两人对望一眼,都掩不住惊愕的神情。
“怎么,很意外吗?”看见他们,李南轩打个响指算是招呼。然后,从灶火上端出热气腾腾一口锅,满面笑容:“你们来得正好,尝尝这白果养生粥是不是到了火候?”一边摇摇头自言自语地感慨,“以前在军营,我单单会用火烤东西吃,现在看着厨房这套家伙,还真无从下手。亏我今儿起个三更,本以为做粥是最容易的了,谁知折腾到现在……”
“南轩你……发什么神经?”芸娘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正在盛粥的手。
“姐,吃完再骂我不迟。”他冲她乐,讨好地拉着寒玉坐到桌前,“还是我家娘子有涵养,好不好吃你说了算。”
寒玉舀了一勺入口,果仁酥烂,米粒清香,入口绵长软糯。白果滋阴清火,最适合女子,看来南轩是有心做给她们的。她点点头,由衷道:“我觉得夫君你……出手不凡呢。”
“一个大男人,是谁嚼舌头,让你做起女人的事?”芸娘绷起脸,瞟了一眼寒玉。
寒玉咬着勺子愣住了,姐姐是在怪她?可是她真的没有抱怨也没有向夫君诉苦更没有要求夫君代劳……
“姐姐,你这分明是双重标准嘛。”南轩笑嘻嘻地将生气的芸娘按到凳子上,“夜风也是男人,他十项全能,连缝衣服都会,你怎么不说他?”
“夜风他……是老大,要照顾妹妹,属于生活所迫。”芸娘道,“可你不一样……”
南轩舀了一勺粥,送到姐姐嘴边,轻叹一声,动情道:“姐姐也不比我大。若非见到寒玉辛苦,我竟不能体会姐姐这些年为我、为这个家做了多少。”
芸娘怔住了,意外地望着南轩。南轩笑道:“我习惯起得早,不如从今天开始,由我来做全家的早餐,也许手艺不佳,但假以时日,我一定能追上姐姐的。”
“不要不要,还是我来……”寒玉一听急坏了,生怕姐姐更要怪罪她。
“好啦,你们两个不用打情骂俏了。”芸娘接过南轩手里的勺子,慢慢将粥送入口中,细细品评,唇边漾起笑意,悠悠道,“以前我听俞妈说,男人娶了媳妇才知道疼女人,这话……果然不假。”
那姐姐什么时候嫁给夜头领,让他也学会疼女人?南轩心里暗暗雀跃,不过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出来就是。
经过漫长的等待,寒玉亲手熏制的腊肉终于出缸。这天,她望着蒸笼里色香味俱佳的一锅腊肉饭,激动得眼泪都要淌出来了。啊,等不及他回来,她要亲自送到湔山去,给他大大的惊喜!
立刻行动!寒玉洗去烟火气,换上最漂亮的绉纱长裙,又对镜梳妆,她要以最美丽的姿态出现在湔山,让所有人都羡慕少将军娶了国色天香的美人。
打开妆奁时,她下意识瞥了一眼那对耳环,白色已经浸渍了一半。她心里发沉,屋子里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她不由看向书架。不如……她沉吟片刻,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暗格。取出俞妈给她的钥匙,她又继续到最里面摸索,不出意外地,她摸到了一把单独的钥匙。心头一宽,应该就是这把……她咬咬嘴唇,松开手退了出来,关上暗格。
雇了最快的马车,寒玉用草编的烘蒲装上腊肉饭保温,疾驰往湔山。
上一回,寒玉是陪师父一起到湔山,连山门都没进多远就被夜莺打发走了。这一次来,完全颠覆了她的记忆,湔山已被一分为二,中间耸立的大堰已经颇具规模,最前端形若鱼嘴,江水向两汊分流而过。
夜风兄妹恰巧回了羌寨,寒玉谁也不认识,只好自己表明身份。“少夫人?”军士吓了一跳,连忙为她引路去找南轩。
走在工地的路上,寒玉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有多么不合时宜。因为脚下根本就称不上路,坑坑洼洼的石头,外加尘土飞扬。她只好一手拎着烘蒲,一手提着美丽的绉纱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军士,精致的绣花鞋陷在泥里很快就脏兮兮的,她也无法顾及了。
她更顾及周围的眼光,因为一路走来,正在劳作的小伙子们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这个妆容精致的美人,她的装扮与他们是那样格格不入,以至于他们看她那种眼神,像看稀有动物一样,令她如芒刺在背。
走到一处,浑浊的江水拍打岸边,到处是树枝与大石头,有一群人正站在及膝的水里忙碌着,把石头装进竹笼里,又将粗大的树枝困扎竹笼。“少将军……”军士伸长了脖子大喊,“夫人到了!”
一群男人闻声都回过头来,寒玉差点没有找出来谁是她夫君。他们都清一色穿着粗布背心,露着晒黑的胳膊,头发都用布帛包着,大约一半用于擦汗一半用于遮阳,裤子高高挽到腿上,赤脚站在泥水里。
他走出人群,诧异地打量她:“玉儿,你怎么来了?”李南轩是这副样子,寒玉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此刻,她妙曼华美的裙裳与他的一身泥水天壤之别。“我……做成功了腊肉饭,来……来送给你。”她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