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父子进京,秦王口谕明日早朝召见。当天下午无事,南轩就陪着父亲去拜访京城名医,好在诊断下来并无大碍,只需休息调养,南轩心里松了口气。父子俩开了方子刚从医馆出来,忽听背后喊叫:“李大人李少爷留步!”
李冰一回头,见是咸阳城中最高端的酒楼——华灯坊的掌柜滕氏夫妻。白面长须的滕老板拖住李冰的手:“李大人,你可让我好找啊!到了咸阳居然不住我们华灯坊,怎么说的过去哟!”富态的老板娘滕夫人抓了南轩,一叠声抱怨:“李大人贵人多忘事,少将军居然也不记得我们了么?”
李冰忙道:“滕老板言重了!华灯坊为前线战事捐钱捐物,李冰哪能忘了您呢。只是此次奉召来京,不日就回,小客栈清静,滕老板生意繁忙,就不打扰了。”
“李大人说这话就是见外!”滕老板故意板下脸,“我可不管,您要是看得上我华灯坊,就算不来住,至少得来吃顿饭。怎么样?就在今晚,我夫妻已经预备下了,无论如何给滕某一个面子。”
“这……”李冰沉吟。
“滕老板,滕夫人,”南轩拱手道:“你们两位的盛情心领了,只是爹爹旅途辛苦身体不适,明天还要面见大王,他今晚需要好好休息。”
“哎,少将军,”滕夫人一听忙接口道:“这样呢,李大人特殊情况需要休息,我们不敢强人,但少将军不能推辞,今晚你得来。”
“对,对,”滕老板附和道:“李大人就算不来,看在我华灯坊****有功的份上,少将军无论如何要给个面子。”
李冰心底厚道,这滕老板京城富商,确实为大秦的战事物资贡献颇大,如今人家盛情相邀,执意推辞怕也不妥,便对南轩道:“轩儿,滕老板盛情难却,你就去吧。”
滕夫人一听李冰答应了,笑逐颜开:“放心吧,少将军,不请什么乱七八糟的外人,就咱们自家人叙叙。”
华灯坊华灯坊,华灯高悬,酒色明媚。它独踞咸阳翠山半坡,一水环绕,望去雕梁画栋,车马不绝,仿佛天上的街市。但是今晚李南轩踏进华灯坊,虽然华灯不减,却门可罗雀,他不由奇怪地问:“滕老板,为了请客,晚间的生意都不做了?”滕老板笑呵呵道:“赚钱什么时候都能赚,可贵客不是什么时候都能请得到啊!”南轩总觉得他话里有因,自己在外打仗的人,什么没见过,回来吃顿饭需要清场么?但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
宴请设在华灯坊最私密最奢华的包房。正如滕夫人所说,这是顿家宴,除了滕老板夫妻入席,南轩并没见到其他人。菜品精致之极,大家说些时事见闻,气氛甚是和谐。待酒过三巡,滕夫人忽道:“少将军,我儿子在外地做生意,我们夫妻俩身边空虚,在城东一个大户人家认了个干女儿,名叫阿璃。她久闻少将军大名,听说今天你来了,就从家里跑来央求我说想见见。我没跟少将军请示,就不敢让她出来,怕你见外……”
南轩诧异道:“夫人何出此言,既是您的干女儿,就和您的家人一样,我怎么会见外。”
滕夫人一听欢喜不已,招呼小婢:“快,快去请小姐。”
上身明黄藂罗衫,外罩浅黄提花云纱披帛,腰系大红嵌金线曳地长裙,头戴芙蓉冠,足蹬泥金鞋,盛装的美少女推门走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让房间顿时熠熠生辉。滕夫人指引道:“阿璃,见过李少将军。”少女低头盈盈一福,南轩急忙起身回礼。
婢女添了副碗筷,阿璃入席。南轩感觉滕老板夫妻好像有点紧张,都不说话了。阿璃俏脸晕红,端起酒杯时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感谢少将军光临华灯坊,不知阿璃可否直呼少将军名讳?”南轩一愣,这丫头的开场白有点意思,便笑道:“名字就是用来叫的,有何不可?”接过酒杯饮尽。
阿璃嫣然一笑,又将酒倒满,平举至齐眉,朗声道:“李南轩,这一杯敬你驰骋疆场,扬我大秦国威,助我大秦百川归海,万邦来朝。”
南轩又是一愣,如此掷地有声的豪迈之语,竟出自一个民间小姑娘之口,真是难以想象。“多谢阿璃姑娘,同为大秦子民,为国分忧,是份内之事。战事能顺利,全靠秦国上下同心合力,像滕老板慷慨解囊,功劳也离不开他呀。”南轩笑言。
滕老板慌忙摇手,不好意思地说:“国家大事我可不懂,我就觉得我能在咸阳城里安安稳稳做生意,全靠咱国家强大,谁都不敢欺负咱。就冲这,我就乐意捐钱。”
阿璃点点头:“等我大秦江山一统,华灯坊的生意可以遍及四海,您等着发大财吧。”滕老板却似被这句话吓着了,唯唯诺诺道:“岂敢岂敢。”
看滕老板的样子,南轩心中好笑,这个干女儿气魄比爹大呀。阿璃转头看向他:“李南轩,我说这一天不会远了,你觉得呢?”
“哦?阿璃姑娘为何这样笃定?”南轩不觉好奇,姑娘家不谈家长里短,句句不离国事,倒是有趣。
阿璃道:“最近的战事,秦军破了周国。要说诸国之中,周国算不上实力强的,可是周国有周天子,虽然周天子发话早就没人睬了,但周天子仍然是过去王权的象征。这一仗,摧垮了诸国的精神寄托,他们会从根本上丧失斗志,臣服于秦。你说,这是不是决定性的胜利?天下一统,还会远吗?”
南轩再也无法掩饰心底的惊讶,他看向滕老板夫妻,由衷赞道:“阿璃姑娘立足之高,见解之深,想法之远,多少文臣武将弗如啊!”
阿璃被夸得红了脸,滕夫人忙给她递了个眼神,笑着接话道:“阿璃呀,别老说打仗打仗的,你不是有礼物要送给少将军吗?”
且不说华灯坊的酒宴。客栈中,李冰独自靠在榻上休息。忽然,一名亲随匆匆跑进屋里,在他耳旁低语了几句。李冰顿时脸色一变,从榻上惊跳起来。他神情严肃,迅速地穿上官服,带上帽子,不忘了将帽带打理齐整,这才低声对随从道:“快去报,李冰接驾。你等在外警戒,不得有误。”
门帘子掀起,进来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人。那人掀开斗篷,露出锦绣华服和女人端庄的容貌。李冰急忙跪倒:“参见王后。不知娘娘夜临寒驿,微臣耽误见驾,惶恐之极。”
来人竟是唐王后。唐后给李冰赐坐,温和地笑道:“本宫知你身体有恙,本不该打搅。只是这件事不方便在朝堂上讲,所以单独找你聊聊。”
李冰心里七上八下,王后找他会有什么要紧事呢。却听唐后慢慢开言道:“时间不多,本宫就长话短说,想和你聊聊……南轩。”
阿璃的礼物是卷成长轴的一幅白绢,随着它在南轩面前展开,精美的六国地图呈现在眼前,山川河流、道路城郭,皆由比头发还细的丝线绣成,这地图之上,不同的地方却醒目地点缀着朵朵红梅,亦用大红丝线刺绣,花蕊分明,娇艳欲滴。阿璃看着南轩,眼含深情:“这些年,你出征走过的地方,我都细细打听了来。图上每一处都是我亲手绣的,朵朵红梅标识着你的足迹,见证着你的胜利,描绘着你为大秦建立的功勋。”
席间一时无声,连滕老板夫妻都被如此耗费心血和时间的礼物震撼了,他们只想过价值连城的珍宝,何曾料到如此用心。南轩不由眼眶发热,他深深被感动了,这密密麻麻的红梅花儿,比他自己的记忆还要清晰还要丰富,几千里路啊,南征北战,血染黄沙,都浓缩在一卷画图。“阿璃姑娘的心意……在下无以言表……”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遂起身离席,深深一揖,“李南轩当以此为激励,为国效命,不负期望。”
却见阿璃一边卷起白绢一边笑道:“这份礼物虽然是送给你的,可还得先收在我这里,因为我还要继续绣,一直绣到刀枪入库,天下太平,你再不用戎马倥偬的那一天,到时候我完完整整地送给你,好不好?”
客栈。李冰揣摩地低着头,唐后打量着他:“你别紧张,我说南轩是个极好的孩子呢,他的出色,满朝文武有目共睹。我还听说,他特别孝顺。”李冰松了口气:“王后过奖了,南轩还年轻,需要历练。”
唐后笑道:“李大人别谦虚了,我也是做母亲的人,又孝顺又出色的孩子,谁不喜欢呢。要我说,这咸阳城里,多少年轻子弟,无论品貌才干,没有一个比得过南轩。”
李冰低头诺诺,心里有点异样。唐后又问:“南轩这么优秀,又正当年,不知道有没有替他订过亲呀?”
李冰迟疑了一下:“禀王后,南轩还有个姐姐,尚未出嫁,再说臣父子长年在外,所以……就暂时没有考虑他的婚事。”
“哎呀,那也不能因为姐姐耽误弟弟呀。”唐后不满地摇摇头,话锋随即一转,“本宫替他保个媒如何?”
“这……”李冰语塞。
唐后清清嗓子,正色道:“我的小女儿刚刚及笄,与南轩年貌相当,我有意成就两人姻缘,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冰大惊,这是要招南轩做国婿啊!王室公主那可是不好伺候的,国婿爷说起来好听,其实根本没有地位,终生仰妻子鼻息,更无端陷入复杂的人事与权力漩涡,他可不能把儿子推进火坑。当下跪倒:“臣承蒙王后高看,诚惶诚恐,小儿愚鲁,岂敢高攀公主。”
唐后一怔,旋即笑笑,以为他是谦辞,“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本宫喜欢南轩这孩子,是他的造化。”李冰硬着头皮说:“公主金玉之体,非草民可以亲近。”唐后咂出味儿来了,脸色微变:“李大人这是什么话?难道大王的女儿,还辱没了你家不成!”
李冰叩头道:“臣父子效忠大王,绝无二心,然婚姻之事,小儿在外征战,生死由命,恐连累公主青春,万望王后收回成命。”
唐后猛地站起身,脸色如冰,忍了忍,一拂袖,喝道:“起驾回宫。”
秦王的内政殿,是秦王下朝后读书批奏折所在。今晚有些非同寻常,蔡丞相带着一个人神色匆匆进了殿,很快,秦王令内侍退避,连侍卫也被要求退到殿外三丈警戒。
秦王年事已高,须发花白,他在看一份绢帛,边看边禁不住手指发抖,脸色更是难看,最后连身子都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回椅子里,颤声问:“这……这是真的?”
身边的两个人,除了丞相蔡泽,另一个,竟是刘希贵。蔡泽使了个眼色,刘希贵跪下,泪流满面:“大王,臣该死,臣虽知李冰与楚王多有接触,但碍着同袍之义,不忍猜疑。此番俘虏周王后,想不到他竟与楚王暗通款曲,打算将周天子交给楚国,楚王许封其相国。此等背弃大秦之事,臣不敢不报大王啊!”
“别说了!”秦王气得一掌拍在几案,“孤待李冰父子不薄,他居然为了相位要投楚!”略略沉吟,扬扬手中绢帛,又疑惑道:“书信虽然是李冰口气,却非他手迹……李冰素有忠义之名,怎会做出此事?”
蔡泽禀道:“大王,人心难测,六国纷争,趋利忘义者比比皆是。李冰过去忠心,不代表他不会变节。再说,李南轩年轻气盛,经不住高官厚禄诱惑,也非不可能。此事拖延不得,周天子现在还在李冰军中,一旦李冰倒戈献于楚王,只怕一切都晚了。”
秦王苦恼地皱紧眉头:“让孤想想……”
刘希贵道:“大王,此次李冰父子孤身进京,是绝好的机会,若放虎归山,以后再想抓他们就难了。”
秦王沉默良久,挥挥手道:“你们到宫外候着,等孤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