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面向岷江背倚青山的风水宝地,蜀郡太守李冰长眠于此。
出殡那天,自发相送的人群绵延数里。走在队伍最前面抱着白色纸幡的是大小姐芸娘、少夫人寒玉以及端木夜莺夫妻,在他们身后,跟着两个小男孩,分别是六岁的李听汐和八岁的夜启明。听汐是太守长孙,启明则是端木家的长子,羌寨未来新一任头领。
“启明哥哥,什么是死呀?”听汐悄悄拉了拉启明的小手,怯怯地扬起小脸。他是个粉雕玉琢般的娃娃,又白又细的皮肤完全继承了母亲,还散发着小孩儿特有的奶香,谁见了都恨不能抱起来啃一口。而五官,凡是见过听汐的街坊邻居无不在心里叹一句,简直就是他爹李南轩的翻版嘛。不过,这句话没有一个人敢当着太守府说出来,怕勾起了人家伤心事啊。
启明毕竟大两岁,脸部轮廓则要深刻一些,都说外甥像舅舅,启明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的确有舅舅夜风的影子。“嗯……就像你爷爷,晚上不回家睡觉,睡在土里,就是死了。”启明用他自己的理论向听汐解释。
“那爷爷还会陪我玩吗?”听汐期待地看着哥哥。他最喜欢的人就是爷爷了,全家只有爷爷对他有求必应,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听汐从小感觉到的就是爷爷满满的宠溺,所以爷爷在他心里绝对排位第一。
启明摇摇头,看着听汐清亮的眼睛暗下去,他又赶忙补充了一句:“不过,爷爷虽然不能再陪你玩,但是他会在这里一直看着你、保佑你。”
听汐的眼睛又亮起来,太好了,爷爷还在呢。他使劲捏着启明的手,急急忙忙再追问:“启明哥哥,那我爹爹呢,他没有睡在土里,是不是没有死?他也会看着我吗?”
爹爹对听汐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很羡慕启明有爹爹,端木叔叔经常让启明骑在他脖子上出去遛弯,看得听汐眼热。可是自己的爹爹,全部内容就是一张画像。
每天,听汐都按照娘的要求,对爹爹道早安、晚安,有了进步要向爹爹汇报,做了错事要向爹爹忏悔。但是听汐一点都不喜欢画片一样的爹爹,他特别特别盼望爹从画片里走出来,像启明的爹爹一样,有血有肉,有力气,会大笑。
有一天他听到别人的议论,鼓起勇气向娘求证:“爹爹是不是死了?”结果他被娘狠揍了一顿,吓得他哭着喊着逃到爷爷怀里,从此再也不敢问任何大人关于爹爹的事。当然,启明不同,启明不是大人,在听汐心里,什么话都可以跟启明哥哥说。
但是启明也回答不了听汐的问题,因为在他有限的知识里,死去的人都是有墓地的,可是娘说听汐的爹爹变成了山,那他到底算死了还是没死呢?启明判断不了,所以他对听汐支支吾吾。“启明,带好弟弟,跟上一点。”夜莺回头见两个小孩在窃窃私语,出声督促儿子。
棺木落葬,鲜花果品和白幡纸钱拱绕新坟,子孙跪拜完成家祭后,夜莺望着李冰的墓碑,犹豫再三,对着芸娘吞吞吐吐开口:“嫂嫂,你看……要不要替南轩也立个坟,这么多年了,也好……让小辈们有个拜祭的地方。”
芸娘怔了怔,夜莺的提议让她心中益发酸楚,望了一眼幼小的听汐,点了点头:“嗯……就在爹爹旁边,立个衣冠冢吧。”
“姑姑姑姑,我爹也有地方睡觉了是吗?他会和爷爷一样保佑我了是吗?”听汐兴奋起来,仰头天真地看着姑姑,一脸欢喜。
“汐儿,不许胡说!”一声严厉的呵斥,寒玉柳眉倒竖,吓得听汐只往姑姑的身后缩去。阖府上下,听汐最害怕的人就是娘,娘很少笑,最常见的是望着岷江江心里那座奇怪的飞来峰出神,一望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当娘不再发呆的时候,她对听汐要求严厉,一举一动要守礼,小小年纪就要读书认字,不准半点偷懒。小孩子哪里耐得住,调皮起来惹了祸,娘就眼泪汪汪地唠叨个没完,千篇一律的开头是:“你爹像你这么大,早就怎样怎样懂事……”听汐一点也不服气,爹爹小时候娘又不认识他,凭什么他就比我好?可是他不敢顶撞娘,最后只好屈服,按照娘描述的爹爹小时候的“丰功伟绩”,老老实实改造自己。
现在,娘凶了他,还对姑姑和夜莺阿姨很生气:“南轩还活着,你们却要给他立坟,什么意思?”
“寒玉,你理智一点好不好?六年了,如果南轩没有死,他早就回来了!”夜莺见寒玉变脸,没有像以往那样退回去,她已经忍耐很久,决定今天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你这样下去,对听汐不好,对你自己也不好,对南轩更不好!你不给他入土,难道让他成为可怜的孤魂野鬼?”夜莺越说越激动,眼泪流下来,在羌族文化里,人死有坟茔,魂魄才不会流离失所。
“夜莺,你够了!南轩没有死,他就是没有死!”寒玉厉声尖叫。
芸娘拉住夜莺,长叹一声:“都别说了,吓着孩子。南轩的事,让寒玉做主吧。”
夜深了,当夜莺来到芸娘的卧房,发现了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行李。“嫂嫂,你这是……”夜莺吃了一惊。芸娘道:“明天秦王御旨就要到了,端木接任蜀郡太守,爹爹泉下有知,也安心了。我打算带着寒玉和听汐搬出太守府,去乡下住。”
“为什么?”夜莺急了,“就算端木做太守,我们还是一家人……”
芸娘拍拍夜莺的手背,安抚地笑道:“好妹妹,你想哪里去了。”她望着跳动的烛火,神情转肃,“我这么做,是为了寒玉。你也看到了,她受了很大的刺激,人都变了。当初,寒玉坐在江边等了南轩两个月,在她决心一死的时候是我硬把她拉回来,天可怜见,她居然有了身孕。我本以为,随着孩子的出生,她会一天天好起来,但是没有。我真担心这样下去,她会油尽灯枯熬干自己。所以我想,搬出太守府,改变一下环境,免得让她继续触景生情,或许是好事。再说,听汐不小了,我也该开始教他一些修炼功夫。”
夜莺闻言默然,寒玉的变化她自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看上去沉默安静一切正常的寒玉,其实很不正常,她不会与人交流别的内容,所有的事情都是南轩怎样,甚至和自己儿子说话也是如此。南轩成了她的幻想和执念,让她变得易怒又敏感,根本不能正视现实。
就这样,在蜀郡举行隆重典礼迎接御旨恭贺新太守上任的同时,芸娘带着寒玉母子悄悄搬离了太守府,住进了深山别院。寒玉没提出任何意见,只要不涉及南轩,她向来沉默。
谁也没想到,来蜀郡宣旨的竟是络璃公主。阔别故国多年,络璃恢复自由的第一天,就跟秦王提出视察蜀郡。昔日之约怎能忘,南轩,阿璃终于能来看你的大堰了!但是,秦王欲言又止的神色让络璃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原来,南轩已经不在了。络璃揪紧了御旨,“臣,愿往。”她还是来了,踏上这片她曾经郑重托付给他的土地。她走近飞沙堰,亲手触摸那一块块砖一方方土。她久久眺望着人们描述的那座为蜀郡挡住灾难的飞来峰,南轩,你已化作了山吗?
这一天,夜雨倾盆,疯狂地敲打窗棂。公主的行宫内,粉红的纱帐衾枕被主人冷落在一边。络璃独坐在灯下,王恩浩荡、江山永固都是人前的说辞,背人处,淤积的苦痛此刻像窗外的雨,不管不顾地倾泻出来。伏在桌上,肩膀随着哭泣而抽动,她不知哭了多久,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梦里,不再有雨了,陇西的阳光是那样清澈明亮。在满山红遍的山楂树林里,她看见他打着绑腿、穿着粗布衣衫在采摘红果。她高兴地向他挥动双手,他笑着回头:“快来帮忙,这一季好收成!”
她咬了一口红艳艳的果实,酸酸甜甜,真好吃呢。可是,当她兴高采烈地想加入劳动时,山楂林忽然不见了。朴素的小屋门口,早晨的空气带着清晰的滋味,战甲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她看见他缓缓步下台阶,颀长挺拔的身材和完美的俊颜宛若天神,“李南轩接旨。”
猛地一惊,络璃心口像被撞了一下,喊出了声:“南轩——”静谧的行宫,密密的雨,络璃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不对,烛火中却有一个影子,慢慢地放大。
“呵呵,我的小公主,可惜我不是他。”影子清晰地出现在了她面前,是个女人,她从来没见过的女人。云裳灿烂,仪态雍容。
“你是何人?胆敢闯宫!”公主的威严瞬间回到她脸上。
女人笑道:“我能这样走进来,你该猜到我绝非普通的凡人。我有个赌局,不知道公主有没有兴趣参加呢?”
“休得妄语,我要喊侍卫了!”络璃完全听不懂,不过她出口的声音却因为女人的下一句话倏然停止。女人说:“我的赌注是李南轩,公主真的没有兴趣吗?”
暴雨,夹杂着滚滚雷声,将夜莺惊醒。她披衣而起,望了望窗外的情形,急忙推醒端木:“快,快起来,太守的坟是新垒的土,这样的大雨,只怕会冲塌呀!”两人穿上蓑衣,冲进了雨里。
天像下漏了,连蓑衣也挡不住瓢泼之雨。当浑身湿透的夜莺和端木终于来到李冰坟前查看,眼前的景象将他俩惊呆了:
新垒的土被添加了整齐的石砌围边,坟头也全部重新加固过了,新坟通常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生草,但是这里黑色的泥土却已经全部被茂盛的青草覆盖,固住水土,确保大雨里安然无恙。
夜莺和端木面面相觑,这是谁做的?谁会抢在他们前面在大雨里完成了这么多工程?不可能是普通百姓,这样的大雨,连走上山都困难,不可能做得如此完善又全无痕迹。难道是芸娘?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随即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夜莺回头,只见芸娘和寒玉撑着伞,匆匆赶来。见此情景,芸娘抹了满脸的水珠,感激地松了口气:“夜莺端木,原来你们先到了,我正担心着呢!”夜莺突然白了脸色,不是芸娘,不是自己,那是谁?
难道是南轩回来了?夜莺大叫。
伞,从芸娘和寒玉手中滑落,雨夜里,只有闪电过后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