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记忆在摇篮里。可自他走后,总是成为她梦境的开头。
暖风微醺,静静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眼前映出身边粉嫩的小脸、从被底伸出来的胖乎乎的小手和白生生的小脚丫……啊,这是另一个自己吗?她伸出同样稚软的小手,好奇地挠了挠摇篮里的同伴。她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芸娘,莫把弟弟弄醒了。”
“我凭什么听你的?”他五岁,她也五岁。他要出门去玩,她不许:“凭我是你姐姐!”“可你没我高!”他不服。“生下来是姐姐,就永远是姐姐,哪怕你长得再高,我还是姐姐。”她一板一眼地告诉他。姐姐,这是她神圣的封号,因为母亲的缺席,意味着天然的责任与担当。以后,伙伴们中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府少爷,但在她面前,很乖。
山崖上那朵花美得炫目,明媚地诱惑着她。可脚下却是陷阱,她一脚踩空,他穿过荆棘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将她拉了出来,那一年,他们八岁。她突然惊讶地叫出了声,怔怔地看着他的胳膊,那里被荆条划出了血,但流出的液体却不是她熟悉的鲜红,而是奇异又美丽的赤金色。一瞬间她想起未睡熟时曾听见奶娘的念叨,母亲归乡途中生她却遭遇难产,而弟弟,是爹爹深陷悲怆的那天意外在雪地里捡到的……她彼时咬紧牙关装睡不敢动,合府上下都说他们是双胞胎,这是李家的秘密,她不应该无意中知道。
而现在,她又有了新的秘密,她一个人知晓的秘密。“南轩,南轩……”她忐忑地唤他的名字,内心深处的恐惧弥散开来,他绝非人人夸赞的漂亮小男孩那么简单……他似乎也有些发愣,却很快握住了她的指尖:“姐姐……”如常的温暖体温传递,她突然安定下来,抱住他:“南轩,姐姐不告诉任何人。”
他们耳鬓厮磨、习武伴读的时光在12岁那年戛然而止。从军?她不敢相信爹爹的决定。她哭过闹过,但无法挑战父亲的权威。倒是他满不在乎笑嘻嘻地对她说:“李冰的儿子,应该是这个选择。”从送走他的那一天起,她正式成长为李大小姐,这个家的女主人。只是每次经过挂在中堂斗大的“忠”字时,她竟无端起了凉意。
六年后,他才回家。他身披重铠,戴着有三只眼睛、狰狞恐怖的青铜面具,高大的身形从门楣投下颀长的黑影。当他摘下面具的那一刻,她几乎窒息:天啊,她从来没见过比眼前更俊美更无可挑剔的面庞,不,甚至她想象都不能想象!当初的漂亮小孩在战火中蜕变得如此完美,连冰冷铠甲包裹不住的杀气都在他嘴角扬起时变作了魅惑。
“受伤没有?”她能蹦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姐姐好美……”他睒睒眼睛,笑着跟她咬耳朵:“铠甲下总会流血的,可除了姐姐,不会有人看见。”她听到最后一句时忍不住笑了,虽然是名动天下的少将军,可依然还是她顽皮的兄弟。
夜色已浓,月影已藏,噼啪作响的雨点开始敲打窗户,但香闺的梦仍在纱帐里化作眉梢的一点笑意,不是雨声,是特特马蹄,他们一起在林中驰骋……
他的马越跑越快,“南轩,等等我!”她加了一鞭,浓雾从四面涌出,他的身影一下子看不见了,她勒住马头,到处张望,然而,森林却仿佛在刹那间也被浓雾吸走了。“南轩……你在哪里?”她大声叫喊,拼命催动马儿,奋力向前冲去,她精疲力竭,雾却没有尽头。马儿一个失蹄,她重重地摔下来,宛如儿时,一只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托住了她,她欣喜万分,“南轩!”是他!可是他却没有说话,不对!他换了一件奇怪的绯红色衣服。她觉得这衣服似乎在哪里见过,格外别扭,刚想开口,却感觉他的手指渐渐抽离。他的眼神是平静的,却无法掩盖目光中的悲伤,她喉头发紧,却哑了一般叫不出声来。忽然,她想起来了,这身衣服,为什么眼熟,这是秦国的囚服,囚服!
无论她攥紧喉咙嘶叫,还是挣扎前行,她感觉自己都像一幅影像般虚无,眼睁睁看他转过身去,突入眼帘是衣服背后白色圆圈里唯一冷漠的大字——“斩”。
“啊——”她终于挣破了肺般惨叫出来!
一道闪电穿透暗夜,顿时映出床上女子惨白的面容、披散的乱发,猛地坐起,惊恐地大睁双眼,伴随霹雳惊雷,喘息未定,咣当,木窗格被震开了,疯狂的雨点扑入屋内……她跳起身,冲进雨里。
外面一片漆黑,树木被风雨吹得乱摇的黑影犹如舞动的怪兽,她穿过天井,推开西厢的屋门。浑身滴水,摸索着点亮油灯。屋里顿时有了光明,一尘不染的书架、空荡的扶手木椅和床铺上叠得整齐的被褥显示出这里夜半无人。她赤脚站在地当中,呆呆地打量着房间的陈设。
“芸娘,大小姐!半夜三更的,你在少爷屋里干嘛?”一个半老的妇人撑着桐油布伞从雨里追过来。等到她近了,看见大小姐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妞儿,你这是怎么了?”她不觉唤了她的乳名。十八年她从未见大小姐这等失魂落魄。
“俞妈,他们走了多久了?”大小姐的话,听起来没头没脑地。
“大小姐,你是问老爷和少爷吗?他们去咸阳,走了有六七天了吧。”
“……少爷有危险。”芸娘艰难地吸口气,俞妈感觉到,大小姐被雨水湿透的身子微微颤抖。
“怎么会呢?”俞妈莫名其妙,“秦国打败了周国,俘虏了周王,我们少将军是头功。老爷和少爷奉诏进京,圣旨写的明明白白,是庆功,是奖赏,哪儿能有危险呢?”
“我不知道……但是……一定有……”芸娘摇摇湿漉漉的乱发,念念有词,忽然,她一扬首,“不行,我要立刻去咸阳!”她的眼神从惊慌变得坚定,“俞妈,我走了!”
“大小姐,这是半夜呀,这么大的雨……”她追着她雨里的背影,但是芸娘跑得太快了,声音被吞没在雨里,没有应答。很快,俞妈听见了马嘶的声音,“大小姐,把蓑衣披上,别淋坏了身子!”她追到门口,早已连马蹄都远去了。
俞妈没了睡意,小姐焦急失态,都说双胞胎心连心,莫非真的有事?不过,他们……也并不是……十八年前的往事,不由得再次浮现。说起这李将军府,没人不说李冰将军忠义,夫人厚道。可千顺万顺,终有一事不顺,夫人和将军结婚二十年都没有子嗣。眼看人到中年绝了念想,谁知夫人偏偏怀孕了。本是喜事,可夫人高龄怀孕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能跟随将军左右。好容易挨到月份大了,将军亲自来接。她记得那是个冷冽的冬天,外面飘着鹅毛大雪,马车里熏着暖炉。车行到半路,夫人忽然早产临盆。没有稳婆,她手忙脚乱凭着自己分娩的经验应对,喷涌的鲜血渗出车厢,染红了雪地,孩子终于生下来了,是个女孩,夫人却没能看一眼孩子就咽了气。将军哭得肝肠寸断,她也哭死过去,将军夫妇这么好的人,为何偏偏遭此噩运!
就在他们相对悲泣时,竟听到了另一声洪亮的婴儿的啼哭,她和将军循声而去,天哪,雪地里真的躺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是个男孩!他们愣了,一眼望去茫茫白雪,无有人家,更无半点人影,这个男婴是何时被何人丢弃在这里?他们寻了多时无果,她忐忑地对将军说:“老爷,或许是上天垂怜,让李家不绝后……”
就这样,外人都道李夫人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难产而亡。就这样,她狠狠心将自己不到一岁的孩子断了奶,当了这对双胞胎的奶娘。
俞妈站在冷清的屋檐下,忧心忡忡:苍天保佑啊,一定要保佑我的孩子们平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