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涟身在梦中,他知晓这是梦,当梦境无法控制的时候,他就清醒于梦中了。能够清醒地明白自己正置身于梦境之中这本该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他每次经过神思离体后总能以置身于梦境之中的形式知晓在自己神思不在的时日里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所以,早见怪不怪了。但奇怪的是他这次并没有感受到自己经历过神思离体,他对时间的感知向来灵敏,还从未有过差错。可既然未曾神思离体,那这样的一场梦境,便来得有些没有缘由了。
是在预示着些什么吗?
墨涟正有些疑惑,梦中的的场景却登时一晃,眼前显出了一副不甚清晰的画面来。
那是一名女子,娇弱瘦小,裸露出身体外的皮肤上呈现出久病的苍白,面颊上却隐隐带了股不正常的红晕,浑身上下都透出了一种病怏怏的无力之感,羸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油尽灯枯,却又隐隐带着一股难言的倔强。女子倚靠在一棵树干上,微抬起来望向他的眼中现出了不妙之色,咕哝着道:“完了,我好像真的饿晕了,都开始出现幻觉了。”
墨涟能清晰明了地明白女子所说的话和语气,能看明白她眼底的情绪面上的表情,却辨别不出来她的声音和她的样貌,只觉得这女子他分明熟悉异常,却又想不起来从何见过。
他无法控制梦中的自己,无法询问些什么,无法知晓当时的自己说了什么,更无法得知自己当时的心情和体会。只见那女子朝着他伸出了手,白嫩纤细的手指像是触碰到了他的脸颊,脸上是一半的欢喜一半的惊讶:“是真的呢!没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在相貌上不输给夙夙的活人,真是太难得了,若让她知道她一定会奉你为知己和你一起把酒言欢的。”
女子很快就收回了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略有些迷蒙的眸子中掠过了几许温馨,再然后她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连梦境都变得模糊起来……
画面陡然一转,就见女子正抱着什么都东西被十几名大汉围了起来,有一气质猥琐举止也十分猥琐的无赖正捂着命根子和她说着话,她面带不屑地呸了一声,冷声道:“你这样的人光是站在这里就已经弄脏了这条巷子了,你若还有点自知之明就赶紧滚回家跳进自家的臭水塘里洗洗干净该多好,非得在这里污染别人的眼睛,叫人看了就想作呕!”
话语中并没有半点装腔作势,也什么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瘦小的身体里,却仿佛藏着无尽的霸气,叫他无法将双目从她身上移开。所以,他的视线中除了她还显得清晰些旁人都模糊得只剩了个人形,这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墨涟看着自己朝着适时闪躲却随时准备反击的女子飞跃过去,抓住女子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女子猛然回头,目光中暗藏的凌厉一闪而逝,视线对到他身上的时候有些惊讶,却明显除了惊讶之外再无他物。
他好像说了些什么,她却显得很不以为意,而墨涟也再无法听清她回了什么,画面越加模糊,再然后他朝着她伸出了手,她沉默半晌,伸手却又只拉住了他的袖子,眼神中满是小女儿家的神态,与先前被大汉围困的模样一比,顿时让墨涟想起了他幼时养过的一头狼崽子。
可惜墨涟还未来得及回忆起女子和狼崽子之间更多的共同之处,梦境却已经转入了下一个片段。
出现在梦境中的仍旧是一名女子,墨涟虽依旧无法看到梦中人的样貌,却也能分明地看出来她与原来的那名女子是不同的两个人,只可惜她此刻大半个身子都泡在了池中,又背对着他,他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别的什么东西。足以看分明的画面一闪而逝,梦境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直等了一息之后一道光闪过,才又照亮了池中的女子,她似正仰头望着天,雨水落在她脸上,他依旧看不清她的面容,却明显察觉到一股不屑一顾的嘲讽之意朝着四周扩散了开来。画面又归于黑暗之中,再见到女子时,她已经转过了身来,不甚清晰的面容上隐隐有逼人的容光,纤颈修长,胸前雪白,盛满了一池的春光。然她本应赤红的眸中却一片漆黑空洞,看起来仿若鬼魅一般,让他本能地觉得抗拒。他不是很喜欢女子这样的眼神,这样容不下世间任何事物的眼神,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太过绝情了。
可她是谁?先前那名女子又是谁?她们因何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呢?
墨涟满心的疑惑,可梦境毕竟不由他控制,是以自然也不会给他想明白的时间。他甚至无法选择醒来,只能被迫地看着这一场场真假难辨、意味不明的梦境。
他看到女子正坐于案前,腰板挺得笔直,低头正一脸认真地写着什么,眉头微皱着,显得有些苦恼。女子眉眼间隐隐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冷漠疏离,仿佛游离于人世,却殊无半点的格格不入,乍一看起来表情平静至极,待仔仔细细看了才发觉——确实平静至极。墨涟不晓得对女子而言这种表情意味着什么,但如果放他面上,那一定是一种比面无表情还要更过分更疏离的表情。
女子写完,将笔一放,拿起纸来端详半晌,将纸铺到了他面前,纤纤细指往纸上模糊的黑团上一点,便开始自顾自讲解起来,他点点头,在黑团旁边写下一个同样模糊不清的黑团,女子露出来一个满意的神情,手指便移到了下一个黑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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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一边骂着些什么,一边将带着疾风的拳头向着他砸了过来,她身着着他宽大的衣袍,香肩半露,赤着玉足,只比他矮了半个头,身子却显得有些单薄。她看起来完全一副被气得丧失了理智的模样,面上盛满了冲冲的怒气,原先平静面容里眉眼间的疏离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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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的雅间,女子从雅间门前路过,一脸好奇地朝着他桌上扫了一眼,视线无意落到他脸上的时候,立刻就又转向了前方,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他撑着下巴,余光扫视着桌上精致的吃食,门外半晌没动静,他端起来桌上一碗汤一样的东西喝了一口,不多时女子便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碗,想也不想地便往嘴里送,他盯着她的嘴唇,似是说了些什么,女子盛怒的面容一僵,嘴唇动了动,有些惊疑,半晌后像是得到了什么解释一般松了口气,一脸淡然地继续喝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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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靠在女子的肩上,离她的脸有些极近的距离,落日的余晖照在她的面容上,落日映在她的眸子中,她的眼眸像是一面光滑透亮的镜子,明明映着天地万物,却偏偏又空无一物。目光从她的某种移开,落在她雪白的脚腕上,一个琉璃色的圆环正折射出来一束束红光,美丽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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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倾心于我。”女子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衫,抬头说道。墨涟听不到她说了什么,却清楚地从她唇中读到了这样的话语。他伸出手想要留住她,张开的手指最终还是没能合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在夜色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
至后一名女子开始出现之后,先前出现的那名女子再没出现过,往后梦境所有的画面中,除了那名女子,就只剩下了模糊得完全无法分辨的背景,甚至连声音都没再出现过了,所有的画面都静默无声,好似只记住这样的场景,便已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一般。
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一张分明平静过了头的模糊面容,微带着笑意,却又像极了一张太过完美的面具,将女子所有的悲喜俱掩藏在了这张带笑的面具之下,落在他的眼中,却分明带着无尽的悲凉。
梦境结束,墨涟猛然醒了过来,回想起梦中所见的片段,想伸手暗自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捏一把,以此来证明自己是处于现实之中还是依旧身在梦境,却发觉浑身无力,全身上下都似被汗水浸透了一般,没有半点力气。
他的脑海中依旧是梦中所见到的最后一副画面,女子平静的笑脸像狗皮膏药一般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记忆里,搅得他头疼欲裂,让他片刻不能忘记。
他在梦境中见过了女子许多的表情,苦恼的,恼怒的,漠然的,冷漠的,绝情的,疑惑的,惊吓的,满足的,愤怒到丧失理智的,平静到什么都没有的……所有表情加起来,却都抵不过她最初那个漠然到近似鬼魅的神情和最后那个平静里藏着悲凉的笑容,每当脑海中出现这两个画面,他的心中就会涌出来深深的无力感和痛楚,压得他几乎要窒息。
墨涟甚至不知道梦中的两名女子和他是什么关系,脑海中为什么会凭空出现关于她们二人的记忆。
是前世、前生,还是神思离体后神思的记忆,又或者不过是单纯一场梦境?
如果梦中所见到的都不过是梦境,那从心底生出的难过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