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停下脚步,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认错了地方。
兴许是附近的宅院都长的大同小异,所以一路看过来看到的几乎相同院子太多,以至于记忆变得有些不牢靠了?
她站在与记忆中相差无几的宅府前,这样想着,抬眼便看到宅府前的牌匾刻着的异国文字,那是微生晚夏他们所用的文字,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只觉得似是有生命一般,无论是写在旌旗上也好,还是刻在雕刻之上也好,都有着无尽的神威。
可不知怎的,今日竟像是失去了往日的所有威严,连带着整座宅府都透出来了一股寥落的气势,像是失了魂的狮子,又像是没了爪牙的猎豹,只剩下了一副空空的躯壳,仿佛只需轻轻一触碰,便会随时崩塌。
院墙之内,半开着大门的厅堂之中,宋青峰兄妹正,一脸担忧地站着。微生晚夏手若缭乱的飞花,飞速地在一大块花梨木上刻出来一道道的刻痕,姿势显得无比的好看,刻刀划出的痕迹却显然不如她的动作,展翅的鹏鸟像一只落水的野山鸡一般,毫无半点气势可言。一方海域正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在满屋子飞舞的木屑中也仍旧点尘不染,显得格外的惹眼。
“如果做不到心如止水的话,还是不要勉强自己的好。做出来的雕刻连自己都看不下去,却还要这样作贱自己辛辛苦苦学来的技艺,又是何苦?”
七叶落入院中,说话的语气平淡自然,就像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不带半点感情。
微生晚夏仿若没听到七叶所说的话,手中神刃的舞动变得更快了几分,想要让面前的鹏鸟看起来和心中所想的更相近一些,却事与愿违。
飞鸟坐在屋顶上,锐利眼眸中一闪而过了无尽的失望之色。
传言中九州的七叶一族总是充满着圣洁神秘与智慧,所以他们才曾是她最为憧憬的一族,她以为即便他们有些名不副实,但至少是有些风骨的,却不曾想,不堪到了这样的地步。
果然传闻和现实的差距总是相差甚远的吗?
飞鸟低头看了看站得笔直的七叶,眸光直接照到七叶的眼里。从她第一眼见到七叶的时候,她就从来都是这样一副表情,是笑或恼看起来都极为的真实,但内里其实却和面无表情无异,最深处的情感她无法探查到丝毫,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所看的是否就是自己所想见到的,就像里边只是一片无尽的虚无世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又好像那是更深一层的着装,要往下很远很远,才能看到她的每个瞬间。
族中长老曾说过,仙是无法被世人所看透的,因他们一生所经历的太多,区区一个肤浅凡人的自以为是并不能领会万一。而神比起仙来尤要高深许多,更加不可能为人所知,神和仙之间的差距,就有如仙和凡人之间的差距一般,永远无法逾越分毫。
因她本就是仙族遗脉,修的又是与眼睛相关的大神通,自然对这样的话比别人更信了几分。但她现今已是世上最有可能得道飞升的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对仙的了解,再没人能比她了解得更多了。倘若仙族遗脉修成仙的概率要比别人高过几许,那神族后裔又当如何呢?
如果七叶的确如微生晚夏所言是真实的神族后裔……从前是她不知道,但如果她相信了自己其实是神族后裔,她会如何?
飞鸟想了想,顿时又摇了摇头,静听起下方的动静来。
“其实你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即便你胜过了我,也不可能改变得了什么的吧?”七叶拍了拍落在银柃身上的雪,漫不经心地说道。
微生晚夏停下手来,咬着唇,沉默不语。她是知道的,当然知道,血脉这种东西如果一开始就没有的话,无论多努力都不可能会突然出现的,永远不可能。她只是不甘心罢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就不能是真的那个?
“为什么……为什么?!”微生晚夏突然大声质问道。
“为什么?”
七叶给银柃整理头发的手顿了顿,笑笑,她也有很多为什么想问。凡事都有因缘不假,否则也出不了今天的果。只是,要将所有的因果都结合起来太难,如果凡事都要纠结个为什么才能走下去,那她是不是要永远停在六岁那年,永远都无法醒来了?
“也许,你问为什么的原因其实正和你传承到这项技艺的缘由一样呢?得到和失去从来都是并存的,你因为一个缘由年纪轻轻便得到了多少人穷其一生都学不来的雕刻技艺,成为你们一族的七叶殿下,成为了世人皆敬仰的神族传人,这就是你所得的;而与此同时也因为这个缘由随时可能被拆穿身份,背上了随时都有可能从云端跌下凡尘的痛苦,你清楚明白自己并非是真正的神族后裔,却又必须时时扮演一个神女的角色以保住家族千百年来的荣誉,这便是你的失。”七叶凝望着微生晚夏,漠然说道。
微生晚夏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神刃神情慢慢变得狰狞起来:“可为什么你就是真的神族后裔,而我却只是用来掩护你的幌子!?”
七叶眉头微皱:“我好像说过很多次,我并不是什么神族后裔。”
“你是!”微生晚夏说道,语气显得无比的坚定。
“好,就算我是。”七叶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将银柃放到大腿上,随手扯了块厚实的布盖上,“可那又如何?不管神族后裔这一身份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它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况且你也没赢我。”
“你不过是仗着血脉才能赢我罢了,倘若……”微生晚夏语气中满是不甘,倘若……倘若她是真正的神女,她一定也能够做到的,又或者她说不定还能够比她做得还要更好呢?
“倘若什么?”七叶冷冷地回了一句。
她讨厌这样的论调,就好像她走到今天这样一个地步全是血脉所为一样,即便她仍是百十年来族人中最差的那个,她也是为此付出过常人无法理解的努力的啊,不然她又凭何活到了今天呢。
“我……”微生晚夏被七叶话中的冰寒语气镇住,说不出话来。可她不甘心,如果她是真的,那她便是世上离神灵最近的那个人,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存在,如今却要去接受自己不过是个与从前自己看不起的凡夫俗子中的一员,这又怎能让她甘心呢?
“你想要知道差距吗?”七叶眼睛微眯,道:“差距就是,你是千百年来家族中最出色的一位雕刻师,而我则是我们家族中最不成器的一位,你连我都胜不过,又何谈要取我们而代之呢?何况我还不一定就是你要找的人。”
微生晚夏抬起头来,直盯着七叶的眼睛,眼中满是怒意:“可你们为什么要拿我们来做掩饰?好好的当你们的神族后人去不就好了吗?为什么非得扯上我们一起?”
“你扪心自问,你们就没从这一虚假的身份中得到些什么吗?你们的荣华富贵是怎么来的?你们的子孙昌盛是怎么来得?千百年来你们所受到的敬仰又是怎么来的?你手中那把蕴含着不属于人界之力的刻刀又是怎么来的?想要问责的话,先把得来的这一切都抛掉如何?平白占着神女的身份得了这么多的好处,却又不想被当成棋子不想付出任何的代价,你不觉得太贪心了吗?”七叶冷冷地问道。
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可我有选择吗?”微生晚夏垂下头,“我生在了这样的一个家族中,被赋予了这样的命运,这样的事情是能选择的吗?”
“其实你们原本是有选择的,只要一开始的时候你的先祖没有接下这一把神刃,没有接受赐予你们这把神刃的人所给的才能,那么今天的一切将都不会出现。包括你们,也包括你们的第二代祖先。”七叶缓缓说道,声音恢复成了原本的漠然。
“人生在世,理当各安天命。你的家族因为要给真正的神族后裔做掩护而得来了这种天赋,焉知在大多数人的眼中不是种福气?知足常乐总好过痴心妄想不是?”
七叶叹了口气,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其实你不想做棋子也很简单,舍弃掉七叶这一个名字,舍弃掉神族后裔的这一个身份,只做一个普通的传承久远的雕刻师家族就是了,以你们的技艺,只要不去奢求太多,再闯出来一番新天地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还是你对自己根本没有信心,觉得自己一旦抛开了神女的这一身份就什么都不是了?”
微生晚夏无言沉默,她知道七叶说的是对的,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就知道是对的。心中念头千回百转,不过都是不甘心罢了。可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半晌后,微生似是想到了什么,“你说你不相信自己是神族后裔,可如果你是,你要如何?”
七叶理了理额前被雪水打湿的碎发,漫不经心地回道:“不如何,不论我们一族是受了诅咒的一族也好,还是得了天恩的一族也好,对我而言,对我们一族而言,也依旧什么都不会变的。”
微生晚夏愣神了片刻,道:“我不相信。”
“我只要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你相不相信都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不能改变我分毫。”
七叶站起身来,去到隔间里取回自己的包裹,背到身后,将一方海域收进了银柃的怀中:“要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你大可以继续在这里发小孩子脾气没关系。”说罢,微微朝着屋内的三人点了点头:“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我总算知道为何她们二人的雕刻从外形上乍看起来都差不多,却相差如此之远的原因了。”不知何时出现的飞鸟身旁的紫垣,对着百里防风几人说道。
“因为本就无法等同视之啊。”飞鸟望着渐渐离去的七叶,自顾自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