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澜不禁感到困扰，她只是随口一提这茬，姚朵怎么就认真起来了，仿佛还很严重的样子。对她而言，历比里斯空难是心底的一道疤，是她十数年来一切悲伤的开始，可她从未想过这个空难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
“我妈妈姓张，叫张媗。”
姚朵也发现自己的反应太异常了，松开手，腼腆地笑了一下：“真抱歉，历比里斯空难实在太——”因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她便顿住了，思考片刻才终于理顺了想法：“搞生物的听到历比里斯空难，难免会激动。”
甘澜是学金融的，一个当下一点用也没有的专业。思及当年，她还做过纽交所敲钟、制霸华尔街的美梦，诚然，她现在也可以制霸，只要给她足够的氧气瓶，她就能去纽交所把钟敲烂。
总之甘澜的生物知识止于高一分班，对生物科学更是一窍不通，姚朵说的话她干脆摸不到头脑。只是隐约间，她记得母亲好像的确在从事生物研究，因为小时候家里有好多大部头书籍，上面画着复杂的表格和分子式，彼时她都当作画本来涂色，后来母亲出事，那些手稿与书卷就都被父亲扔掉了，及至父亲再婚，家里与母亲的旧友不再来往，她关于母亲的记忆便渐渐模糊起来。
“你知道我妈？”
“说起来，伯母还算是我的师姐呢，李教授时常说，伯母是她教过最有天赋的弟子，年纪轻轻就已青出于蓝，倘若没发生那件事，如今伯母在业内的地位不可限量。”
甘澜听闻此言，不禁惊讶，她成年以后拜访过母亲的故友、也重新整理过母亲的遗物，但因她本意是想了解母亲的为人，所以重点都在母亲的性格爱好上，至于工作这方面就略过了。
此时听姚朵一说，甘澜好奇起来：“我妈在你们那行里很厉害吗？”
“那是当然！当年，生物科学基础已经非常坚固，甚至有人说研究员的工作用机器就可以代替，不可能再有更大的突破了。偏偏就是那个时候，领域内突然人才辈出，在思维本质和生命起源的研究上，连续出现几个颠覆性的重大突破，当时国内有六个人异军突起，伯母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十七年前，历比里斯举办了一次生物科学研讨会，邀请了全球最顶尖的生物学专家。如果没有意外，那次年会本该成为生物科学发展史上前无古人的里程碑。可是伯母搭乘的飞机突然遭遇空难，六人全部失踪，更可怕的是，接下来五年之内，领域内最顶尖的十几位科学家相继离世。现在你该知道历比里斯空难的意义了，由它开始，生物科学研究迅速滑坡，甚至无法估量其造成的损失具体有多严重。”
甘澜想不到母亲有这样高的成就：“真有那么严重吗？”
“相当惨重。当时有许多生物学家转行，以免遭受历比里斯空难的诅咒。连伯母和我的老师，李教授，都一度相信这是因为学姐他们窥探到了生命的本质，进入了神的领域，因而触怒了神——否则一个领域的顶尖人才为什么五年内全军覆没？更荒唐的是，有人把这一系列灾难当做神存在的证据，那年世界范围内，突然出现一大批邪教。你还记不记得，那时电视上经常播放反迷信的宣传片？可以说原因就起于历比里斯空难。”
甘澜恍然点头，她记起初中时无论玩什么游戏，开头总会出现五秒反封建迷信的动画，当时学校还突然开了一门哲学选修课，科普科学常识和唯物主义哲学观，彼时她不知道其中原因，没想到竟也与自己的母亲有所关联。
“我不是想打击你，如果你的母亲还在世，历比里斯空难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弥天大谎，那真是太荒谬了。”
甘澜迷惑起来：“其实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我妈……”她晃晃脑袋，把自己从复杂的迷思中抽离：“总之我要先找到宁予，你把手机交给卫星川去吧。”
姚朵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去找卫星川，心想他最好能劝住甘澜不要离开。可当姚朵把手机交给卫星川，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两人回头就失去了甘澜的踪迹。可是柜子里的五只呼吸器一个没少，甘澜竟然就这么形单影只的走掉了！
姚朵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急得直跺脚：“她没带呼吸器，怎么出去的？”
卫星川拍了拍她的背：“她来这里之前，肯定在外面给自己留了后路，那种人心机多着呢，不会有事的。”
“外面又是狼又是怪物，怎么可能没事，甘澜还是个小姑娘呢！”
“放心吧，她说不定比我们活得还久。”
两个人交谈的时候，甘澜已经靠着一次性呼吸袋抵达了对楼一层，她按照王毅的指引，打开一楼储物柜，拿到了事先留在这里的呼吸器，然后穿过后门走上街道。
这附近狼群密集，甘澜断然不敢孤身行进，于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铝箔碎片，拆开来撒在身上，经阳光一照，粼光闪闪，样子颇有些可笑。自从发现了铝箔的妙用之后，他们每次长途跋涉搜集食物和水源，都会采用这样的方法，那些具备了智慧的狼畏惧金属，便不敢近身攻击。
明光闪闪的甘澜四下扫量一番，果然看见积雪上有三行人类的足迹——昨天“宁予”控制两个单体离开，恰好就是三个人。
眼下城市空旷无比，轻薄的雪花积累在地上，是整洁绵软的一片，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出现痕迹，因此这三行足迹指示的方向，一定就是“宁予”的位置。
甘澜有了信心，小跑着追上前去。
她此番离开，决心下得突然，除了见到宁予就再没有别的规划了，因此身上一块饼干一滴水也没有。
人一旦轴起来，精力便无比充沛，甘澜连续跋涉了三个小时，沿路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还看到了一只新鲜的虎的尸体，虎尸旁边还有一具枯槁的人形。见到这样的画面，甘澜越发确定“宁予”就在前方，不禁跑得更加欢脱。
满载的氧气瓶只能维持四个小时，如今三小时已过，甘澜却没找到补给氧气的地点。虽然沿路有高楼可供她落脚，但甘澜害怕略一耽搁，“宁予”会走得更远，因此就马不停蹄地追赶，赌自己在氧气耗完之前一定能追上它！
幸而呼吸器发出警报时，甘澜发现“宁予”的足迹进入了一栋保险大厦。
足迹只进不出，它一定就在里面！
眼看只差临门一脚，甘澜却有些恐惧了。呼吸器的警报声越发急促，提醒她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无论前面是鲜花与拥抱，还是刀山与火海，她都只能咬牙前进。
甘澜将匕首插回袖子里的刀囊，赤手空拳走进楼里，她可不想被它当做威胁。甘澜刻意重重地践踏着楼梯，呼喊着宁予的名字向上走，一路平安无事来到顶楼，“宁予”果然已经站在那里等着她。
甘澜举起双手，友善地做出投降状：“是我。”
“你这样做很不好。”
甘澜很想说几句俏皮话，但对着这个长着宁予的脸的怪物，她根本笑不出来：“我来都来了……”
“宁予”深思熟虑片刻：“你是我的威胁。”
甘澜心里咯噔一下，后退几步：“我不会伤害你，只要让我跟着你就行了，我会自己找食物和水源，也不需要你保护，你完全可以当我不存在。”
即便听到这样的解释，它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幽远的看着甘澜，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法：“你可以留下，但不要靠近我。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们的意识会分离，这具身体将重新归宁予使用。不过激活剂失效后，会有强烈的负面反应，希望你照顾好这具身体。”
他这话说得太繁琐，甘澜半天才明白过来：“你说宁予的意识还能分离出来？”
甘澜立刻反应过来，他是想让自己把他带回幸存点——我会信天上掉头彩？你骗鬼去吧！
“我不会带你回去！”
“我不需要群居，有人就有危险。我只要这具身体完整无缺。”
她知道这些怪物都是极厉害的，可以模仿出宁予的音容笑貌，乃至和自己相处时的小动作，这是极致的诱惑呀！因此即便知道它在说慌，甘澜也愿沉醉于这个谎言。反正它敢下套，她就敢往里钻！
“宁予会变成什么样？”
“他注射的激活剂剂量太少，所以意识融合有缺陷，可能会失去一部分记忆。还会有血压升高和头痛的症状，等激活剂代谢完就好了。”它一面说，一面观察甘澜的表情，并从中看出了她细密的心思：“我不是你所惧怕的东西，我站在人类这一边。”
现在的甘澜早把什么理想、道德、责任感打包丢到外星球去了，她笑着说：“骗我也没有关系。宁予跟我说过，即便你这样不人不鬼的东西，其实也承载着他对我的所有感情，虽然不知道还保留几分，但你心里一定有我。”
它亦没有嘲笑她，因为这份感情的确是真实的。虽然一滴水汇入大海，便变得微不足道，但那滴水本身却未消损一丝一毫，只是不再重要罢了。
“宁予”推开身旁的门：“你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