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感如同倾颓的堤坝所向睥睨，幸存者们的情绪濒临崩溃。
两人逃跑后的第一个早晨，甘澜撕开一袋包装完好的饼干，随即看见几只灰色的虫子落在地上，从铁丝网间的缝隙掉到水泥上不见了。非铁质包装的食物常见这种问题，因而她没有太过惊讶，就是把这包饼干放在一边，另拿起一包罢了。
她时常偷偷观察着宁予，发现他一如往日坦然，没有半点异常。
卫星川坐在窗台上，看着楼下静谧的街面，虽然几天都没看见怪物的影子，他却知道那些怪物就隐藏在附近，甚至可能就在自己身后的墙壁里，若他们敢这样下楼，一定会遭到攻击。
他回头问：“没水了吧？”
甘澜答：“昨天晚上就没有了。”
“那也没有办法呀。”卫星川如此说着，却依旧没有投降的打算。
大家围坐在一起，你一声我一声的叹息着，便这样耗到了晚上。
入夜，宁予坐在门边守夜，今天与他一同轮值的是姚朵，因为一天没有进食，姚朵的精神非常疲惫，这一会儿也忍耐不住睡了过去。可是宁予没有叫醒她，而是踮起脚尖在所有人面前走过一遍，确认他们都已经睡得安稳，便悄无声息地走进走廊。
他刚刚出门，假寐的甘澜突然睁开了眼睛，其实她本就没有睡着，每当宁予值夜，她心里就有着深深的担忧，因而每次都偷偷的陪着他。
发觉宁予举动反常，甘澜便脱下鞋，只穿着袜子，又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追了上去。
走廊拐角之后，宁予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甘澜便确定他就在哪里。于是她隔着拐角蹲下身，借着昏暗的夜色藏匿起身形，然后从极低的位置露出半个头，打算看他在做什么。
一瞥之下，甘澜蓦然僵住。
只见宁予倚在墙边，神色舒缓又坦然，手里正握着甘澜曾隔衣服摸到的那支注射器。
她此时方看清注射器针管是金属制作，但有防止意外推出的保险锁，纵向有一条透明的玻璃，隐隐可见里面淡黄色的液体，绝不是寻常可见的医疗用品。
宁予左手的袖子卷到小臂之上，右手小指和无名指蜷起，攥住从针头上拔下来的针头套，针管保险已经打开，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针尖已经插进了臂弯内侧的静脉。便在他推动针管里的液体进入血管的时候，后面的甘澜克制不住的“啊”了一声。
宁予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手指一个不稳令针管落在地上，纤细的针尖直戳地面，一下崩断了，等他看清来人是甘澜，便慌忙把袖子撸下去，转过拐角想把她扶起来：“你怎么在这……”
甘澜向后退开一步，惶恐地坐在地上。宁予见她躲闪，就立在原地不再上前。
甘澜的表情转而变为苦笑：“你跟我说那是毒品啊，你只是毒瘾犯了对不对？”
该死的，她竟寄希望于宁予仅仅是在吸毒，即便得到这种解释她都心满意足了！
“不是。”宁予无可奈何的摇着头，脸上却始终带着一丝笑：“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甘澜还在做最后一份努力：“你还是宁予吗？”
这时宁予的表情微微抽动一下，看着甘澜的眼神渐渐由温柔变得冰冷，整个人的气场瞬间不一样了。
甘澜并非第一次看到这种转变，那些怪物被人戳破身份以后，也往往会呈现出这样的态度。于是她扶着墙站起来，又往后退开半米，内心激烈挣扎。她真的还没有做好放弃宁予的准备，如果“它”用宁予这个单体与他们争斗，甘澜知道自己绝对下不去手，甚至无需交手，只要“它”让宁予钻进水泥变成一滩肉泥，她觉得自己都会当场疯掉！
甘澜五指抓在身后的墙上，在他和她都看不见的位置，指甲慢慢崩断，疼痛淹没于巨大的悲哀中，她无知无觉。不知是用怎样的心情，甘澜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你走吧。”
宁予真的不一样了。
他没有再如往日那样关切她复杂的心理变化，没有笑容，不作反馈，甚至没有细听她的言语。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甘澜，就好像突然造访的陌生人，而后他将眼神从甘澜的脸上移到了她身侧的墙上。
便于他视线直落处，一只枯槁的手伸出墙体，然后是一截手臂，接着是一只脚，最后一个颇有年岁的妇女从墙里走出来，带着巨大的痛苦扑倒在地。
甘澜惊叫一声，却不知道能躲向哪里，她前面和后面都是水泥墙，左面是宁予，右面是枯槁的妇人，只能瑟瑟地靠在墙上，惊慌如一只被猎狗围住的兔子。
也因为她的一声惊叫，屋子里的人纷纷追赶出来。
有人点亮手电，入目的却是犹如地狱一般的场景。
一个个枯槁的人形不情愿的被神秘力量从墙体里揪出来，那从地下出来的，就像是从刀山火海里逃脱的恶鬼，那从天花板掉下来的，就如同被天火灼烧过的堕落使者。它们干裂褶皱的皮肤描摹出肋骨的轮廓，想必已经藏在水泥里好多天没有进食。它们就是这样日以继日****的站立在水泥里，隔着不到一公分的距离观察幸存者来来往往，记录幸存者如何进食，如何争执，如何睡眠，却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然而此时，它们无一例外的蜷缩在地上，以十分痛苦的姿态瑟瑟发抖，匍匐着想要重新回到水泥里去，可是一股不可感知的力量牵引住他们，将单薄的肉体束缚在地面以上。
前前后后，一共七个****的人形出现在这条昏暗的走廊里，隔着三个抽噎的怪物，众人看见宁予站在走廊中心。
他微微皱着眉，视线落在脚前，随着他神情越发凝重，楼道里开始响起噼里啪啦的声响，从极远的位置开始，每隔七八米，就有一处水泥突然炸裂成蛛网状，累积在天棚上的灰烬因震动而掉落，然后粘稠的红色液体从墙缝渗透出来，在地面上汇集成小小的一泊。
人群静默下来，枯槁的人形也再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清冷的月光通过破碎的窗口，照在一洼一洼的血泊上，在青灰的走廊里反射出或黑或红的光，血泊之间，是七具黄褐色的人形。
世界静悄悄的，只有石子偶尔从裂隙处掉落下来，在地上弹出清脆的声响，抑或是血浆滴答滴答，提醒着人们时间的存在。
直到滴血的声音先如线，再如豆，甘澜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视线中盯着的这个人是宁予。她看着宁予深邃如夜的眼睛，慌张地向前伸出手，渴望他回应自己一个带有感情的拥抱。
然而宁予仅仅是侧头看着他，眼神丝毫未变。
不等宁予作任何解释，对面的卫星川等人就明确地意识到他不是人，但也不是那种容易对付的怪物，它是一种更可怕的存在，甚至不可捉摸。
卫星川问：“你是什么？”
他没有问宁予是谁，而是问他是什么。
宁予从甘澜身上收回视线，坦然看着卫星川：“那些不是我。”
他亦没有回复自己是人，而是说围困他们的不是自己，这便是坦然承认自己也是一个意识式集合体。
发觉人群有些惊慌，宁予不紧不慢的解释：“我是人类这一边的，不要害怕，我不会吞没你们。”
卫星川简直匪夷所思，脑子里满是困惑，宁予一直坚定反对怪物，怎么突然间就与它们一伙了，他潜伏下来究竟有多久，又为什么突然暴露？
但这些问题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你有什么目的？”
宁予微微放松的时候，瘫痪在地面上的几具人形找准机会，又准备潜入下去，宁予看似用力的瞠了一下眼睛，那些人形就被重新拽回到上面。
“我的目的不在你们，你们什么都给不了我。围困你们的意识体一共有31个单体，我解决掉了其中的16个，还剩下15个逃到了我的意识控制范围之外，趁我还在这里，你们有一个机会去对面楼里拿呼吸器。”
卫星川可不知道王毅在对面给甘澜留了后手：“对面怎么有呼吸器？”
甘澜张了下嘴，正打算解释，却听见宁予抢先说：“从你这里跑出去的人在打完三联血清之前，没有办法在无氧状态下呼吸，所以那东西当然在附近藏了呼吸器。对面三层的保险箱，密码6699，里面有六个呼吸器，你们去拿回来。”
这话越说越邪了，如果宁予不是那东西，为什么会知道只有怪物才知道的秘密？
卫星川全然不相信他：“你……又想搞什么阴谋诡计？想用自残取得我们的信任是吗？”
“你们完全不必担心，你们一拿到呼吸器，我立刻就离开这里，时间有限，你们快做决定。一旦我离开，他们十几分钟内就会返回来。”
众人迷茫，虽说这个宁予非常可疑，但却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他们也许真的会饿死在楼上。
“芽囡。”宁予从腰后摸出枪，连同备用弹夹一并递给甘澜：“去吧，别怕，带着这个，我虽然可以控制异变的人，但是可没有办法对付狼群。”
甘澜没有伸手接他的枪，因为她已经陷入了更加迷惑的困扰中：“你叫我什么？”
“乖，我不会害你。”
甘澜腾地站起来撞在他身上，双手攥住她的衣襟：“你叫我什么？”
宁予被她撞得摇动两下，而后抬起没有拿枪的左手摸了摸她的头：“到底没有长成一根豆芽啊……”
甘澜攥得那么紧，劈断的指甲在他的外套上留下几点血痕。
宁予所叫的这个名字，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听到过。因她刚出生的时候与别的孩子都不一样，单长着一颗大脑袋，四肢却极其纤弱，犹如一颗豆芽，因此母亲就戏叫她为芽囡，这个称呼稍带一点口音，父亲家一边是叫不出来的。所以母亲意外失踪后，又过几年外公外婆相继离世，从此就再也没有人叫她这个名字。
这是连她自己都已淡忘的往事，为什么宁予会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