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予眨着眼睛，还不太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探进头来的妇女没有带呼吸器，却像正常人一样在呼吸，而此时车门洞开，冷风呼呼地吹起来，车内外气体交换，他竟然也没有窒息的感觉，反而被这寒风吹得更加清醒了。
宁予推了一把甘澜：“醒一醒，我们好像得救了。”
甘蓝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身处的情况，宁予的重量忽然就全部压在了她的背上，甘澜忍着身体上的疲乏转过身，发现宁予竟然先她一步晕厥了过去。
甘澜推不开他，只能虚弱地对车外的人求救，几个妇女便一起伸手将他们两个拉出车门，抬着架着向藏在树林后面的村子走去。
绕过一片枯木，视线轰然洞开，一座东北最普通的那种小村子出现在眼前，几十间红砖红瓦的平房错落有致地罗列着，村里鸡犬相闻，老人与孩子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丝毫没有末日该有的萧索与绝望。
见他们几个走过来，蹲在树下抽烟的几个老人连忙过来帮忙，将甘澜与宁予搀扶进最近的一家院落，甘澜磕磕绊绊迈过一扎高的门槛，推开刷了清漆的粗糙木门，被几个妇女搀扶进房子东厢的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尘味，房间西向搭建着一张很宽敞的土炕，东向破损的玻璃窗上糊着塑料布，北向摆着一张窄窄的供桌，供奉着甘澜叫不出名的菩萨与三个果盘。她四肢脱力地被几位中年妇女抬上土炕，然后看着他们七手八脚从炕柜上搬下几床棉被，利索地将她和宁予挪到炕梢安置好。甘澜仰躺在炕上，看着头顶低矮的、被风吹雨打出一个一个鼓包得白色棚顶，慢慢失去了意识。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是一样的晴朗，让她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晕过去，甘澜在浓重的橡胶味里转过头，看见炕下有几个妇女坐在小凳上，用一种简单的油滚在雕版上推着传单，已经推出了满满一箱。
“哎，你们醒过来了？”
甘澜顺着声音看向自己栖身的炕尾，几个比自己还要小一点儿的年轻男孩子正在往气球里塞传单，她感觉这几个人竟然有些面熟，细细地回想几分钟，方想起他们就是在桂城郊区救过自己的那几个大学生，
“是你们？”
大学生答复：“我们本来要去海上，结果路过这个村子，发现这里没有被灾难侵袭，就决定留下来了，还能碰见你们真巧啊！你都睡了一天了，感觉怎么样？”
“宁予呢？”甘澜顾不得其他，开口先问宁予。她顺着大学生的眼神向身边一摸，正碰到了宁予的手指，侧头看去，宁予面色苍白的躺在她的身边，所幸呼吸已经稳定下来了。
于是甘澜长舒一口气，什么久别重逢的陌路人、什么村子存在的原因，什么她这一天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就都不重要了。
“他病得比你厉害一些，我们找了点消炎药喂他，早上才好点，让他睡吧。”
“麻烦你们了！”甘澜除了这句话，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别客气，我们也是被人收留的，大家互帮互助呗！”
两个人得的本就是快病，撤掉呼吸器再一修养，到晚上就都醒过来了。宁予的肺痉挛略有些严重，即便睡眠之中也紧紧团缩着身体，甘澜听大学生介绍，昨天村里的大夫给两人打过消炎针，那时宁予的症状才缓解过来。
苏醒之后，宁予依旧被肺痉挛折磨得躺着抽搐，留下照顾他们的妇女忙找去找村医。
少顷，一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头从外面跑进来，拿出针具就要给宁予打针。宁予睡着可以任人摆布，醒来却坚持要看药水的成分，村医有些不满意，再三表示自己行医几十年，这种症状手到擒来，昨天宁予便是因这支药水才好转的。
宁予忍着剧痛对他笑了一下，拿过药水瓶一看，原来是只是头孢粉剂，便感谢说不需要了，他解释自己的肺痉挛是由于肌肉紧张造成的，与炎症无关，再休息一会儿自然就好了。几个大学生劝他还是打一针为好，围观的妇女们纷纷劝甘澜替他做主。
“真不用，谢谢！这时候药剂很宝贵，留给需要的人吧。”宁予认真地对甘澜说，“我不要注射。”
甘澜见他态度坚决，同时也对村医深表怀疑——她电视剧看多了，总觉得这个装扮的村医都身兼数职，忙时给牲畜看病，闲时给人看病，偶尔还跳跳大神画画符，便感觉他的科学素养还没有宁予一手指尖儿多。何况她对宁予的话向来是深信不疑的，宁予说不用就是不用。
“谢谢你们，我也觉得他没有什么问题了。”甘澜开口回绝了村民的好意。
果然如宁予所说，隔夜醒来他就能独自下地了。
天色朦朦亮，宁予换了衣服走出房间，甘澜正在隔着一道门的房厅里帮房子的女主人洗菜，乍见他出来，便把菜朝盆里一丢，湿着手过来扶他。
宁予反握住她的手：“我没事了，你在做什么？我帮你。”
“我这块真没有什么活，你们两个回屋里歇着吧！等好利索了再说。”女主人爽朗地笑起来。
甘澜和她客气几句，便拎起垃圾桶，准备出门把垃圾倒了。这种农村的院子，没有垃圾车，要倒脏垃圾就须得推开大门到很远的公用垃圾池去。
宁予跟着甘澜走出来，两人冒着寒风一哆嗦，心里却极高兴，谁能想到最厌恶做家务事的甘澜，有一天竟会为能在乡下倒脏水而兴奋不已——假如可以用在这里倒一辈子脏水来逃避沉重的呼吸器，那她现在就可以和村长签卖身契。
只见村落地势极低，三面环山，冬季由西伯利亚寒流而产生的北风从较高的后山吹过来，受地势作用在此形成一道气旋，这道气旋将高空含氧空气卷下来，冲散了下方密度更大的无氧空气。因为这个村落出现在地形上的咽喉之处，极难逆转风向，只要高空只要有一丁点儿北风，就会被山势加速，让这一道有若神来之笔的气旋经久不息。
宁予发觉这一点，不禁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谁能想到在屡次地震与灾变之后，大自然居然还能留给人类这样一座伊甸园。
两人按照女房主的指示一路左转南走，沿路上有威武的白鹅嘎嘎叫着跳进冰封的水沟，有狗隔门狂吠，有羊被拴在树上咩咩唤人，有马从倾颓的墙上探出头，从鼻子里喷出两道白气，木柴呛人的烟尘味弥漫在空气里，视线便也灰茫茫的，像蒙了一层纱，又想隔了一朵云，丝丝袅袅都是人间烟火。
水桶把手被寒风冻得冰冷，甘澜倒了四次手，很快手指就给冻疼了。宁予见状不由分说的夺过水桶，嘱咐她把手收回袖子里，于是甘澜一手插兜，一手挎着宁予的手臂，把手插进他的衣兜里与他五指交叉相握。
反正表白也表白过，尴尬也尴尬过，她在宁予面前没必要端着了。
他们沿路看见一家隆隆开工的厂房，浓重的橡胶气味从里面传出来，面熟的大学生正在厂房门口堆箱子，甘澜忙上前搭了一把手——说来也巧，这个村子的主要产业就是制造气球，真乃天意。摞完箱子回来，甘澜手里多了一只气球，她把气球拴在宁予大衣腰后的装饰铜扣上，还不准他解开。
宁予倒完垃圾回来，作势要把桶扔给甘澜，吓得她一躲。
“这个地方好的让我有点心虚。”宁予说：“我现在真的不知道究竟在禾城与桂城的遭遇是假的，还是这个地方只是我的一场梦幻泡影。”
甘澜抱着宁予的手臂挂在他身上，“把心放宽，过一天算一天，我刚才看见屋主人杀鸡了，你说我一会儿上桌就夹鸡腿吃，是不是显得挺不要脸的？
“我可以少吃一点，匀你一份。”
“真的好吗？我可以和他家的两个小学生抢吃的吗？我开始觉得孩子太小，还不好意思呢！”
宁予皱着眉，很苦恼的看了她一眼：“随你便吧，我想他们会宽容一个需要做智力测验的人的。”
甘澜不干了：“120！我的智商高达120好吗！”
“嗯，就算再加一倍都不如250。”
甘澜抿了下唇，忽然意识到她在吵嘴这方面和宁予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两人倒完垃圾转回来，七拐八拐的却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了，这里每家都安着差不多一样的黑色木门，甘澜仗着胆子推开几家的门，发现每户院子里面竟然也一样整洁有序，柴垛全是四四方方的，甚至每家扫院子的大扫帚都统一大头朝上放在门后，连地上被扫出来的灰尘痕迹竟也一律呈45度角，每道间距二十公分，就仿佛是一个人做的一样。
“这活干的太漂亮了吧？好像受过军事化训练。”甘澜咋舌称奇：“如果不是时代不同了，我肯定去有关部门举报这一村子都是间谍。”
宁予玩笑道：“说不定就是间谍活下来了，要严格保密意识，绝对不能向他们透露国家机密。”
“我能知道什么机密？哦，我知道一个。”甘澜突然趴在他耳边小声说：“其实我就是社会主义接班人。”
宁予拍着胸口欣慰道：“幸亏没有什么给你继承了，把世界交给你们这些250打对折都不到的人我还真不放心。”
甘澜咬牙切齿：“再提一次这个数字我就和你绝交！”
“恼羞成怒了呀？让我看看，太可爱了。”
被宁予一语戳穿，甘澜感觉非常没有面子，于是低下头咩咩叫着向他胸上顶去，逗得宁予忍俊不禁。
两厢嬉闹间，久久等不到他们回来的屋主人看着高高飘起的气球找了来，领着两个人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