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泉城,我第一时间找到小杨专员,询问分公司目前是否有闲置的房间可供个人看书学习。小杨专员很热心,立即引我到办公楼一处仓储室。这房间主要用来堆放年久废弃的杂物,里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一个年轻人正在看书。小杨专员介绍说这是分公司机关的职员,姓孙,目前正在待岗攻读硕士学位。我连声称谢,又向小杨专员要了分公司的管理制度,留待慢慢研习。
这管理制度看似无用乏味,却是了解整个公司运作流程的最佳指南。不同于小公司组织结构和人员配置简单,大公司由于机构众多,人员繁杂,每一项跨部门的工作都有一套完整的运作流程。在每个流程的节点上,则会衍生出具体负责此业务的部门和人员。只有熟悉这个流程,知道应该找什么部门及什么人做什么事情,才能够确保工作的顺利推进,并保证效率。有了这本分公司的制度,我就等于掌握了地图,可以让它精确地指引我穿越层层的障碍,找到解决问题的捷径。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时间里,我暂时忘却了被贬的苦恼,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除却夜班,不管是早班还是休班日,我都会在清晨六点钟准时起床,穿着公司发的劳保鞋,顶着乱七八糟的发型,迎着泉城的第一缕阳光,在各种不知名的大街上大步飞奔,锻炼身体;
白天,只要有时间,我就躲在仓库房间里研究分公司的制度,有不懂的地方就随时向小孙请教。同时,重新梳理自己的理论体系,择机结合现状规划自己的方案。这样的工作要一直持续到当天机关楼晚间锁门;
晚上,我在床上支起买来的简易炕桌,就着昏暗的台灯继续看书。我想着毛主席老人家当年在战争岁月里手不释卷、临危不惧的领袖气质;想象王石当年在深圳创建万科公司时,也是这样每天就着手电筒的灯光,躲在被窝里看英文原版的《大卫.科波菲尔》、每天练习会计记账;我想起司马光当年凿壁取光奋发读书的典故……每每至此,我就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冥冥之中,似乎有个神秘而伟大的声音在指引我,沿着伟人的脚步前进,激励着我只要付出自己的努力,终有一天,我也会和他们一样成功;
当然,我是个凡人,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处变不惊。偶有心烦的时候,心里就像长满了草一样,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每逢此时,我便开始疯狂地做俯卧撑,又或者在堆场空荡荡的仓库里面像个疯子一样地狂奔,直到疲惫充满了全身,连带着大脑也没有力量再去想任何事;
我不知道要依靠谁,也不知道谁会帮我。我只知道自己的实力是唯一不可以放弃并要持续增长、也是唯一赖以生存的根本。
我就这样一个人在寂寞中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曙光。
这与其说是强烈的求知欲~望,莫不如说是实实在在的求生本能。
我不再去关心自己的外在形象,除了周末回家要见淼淼前会简单收拾一下外,剩余时间的生活状态,基本可以用不修边幅来形容。我的胡子经常是十多天才刮一次,永远是一副颓废的衰老相;头发尽管不油不腻,却由于懒得打理,长期是一团乱草的状态。自从工作服发下来以后,我就再没有脱下来过。每天不管是上班还是休息,甭管是在宿舍还是上街,我就穿着这个厚重的藏蓝色棉袄,拖着肥大的工装裤,踩着好几斤重的棉鞋,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远远看上去像个粽子。
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将我从这个陌生而又困顿的环境中隔离。也惟有如此,我有了伪装自己的理由,精神才会在潜意识中得到催眠,告诉自己这不是我,只不过是另一个生活困顿的倒霉蛋。
不知道淼淼如果偶尔看到我现在的这副怂样会作何感想?
我仍然每周末回家,不同的是,我不再和徐总监提任何书面申请,甚至和堆场一部的大胡子经理也不再打招呼,常常是私下和所属班组的值班组长打个招呼,便偷偷地返回咸城。不管堆场的人怎么看我,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这就足够了。
周末偶尔遇上淼淼有飞行任务无法见面,我便自己去爬山。在崇山峻岭中,迎着寒风,却能喝到随身携带的保温瓶里的热水,能吃到保温饭盒中的热饭,可以躲在温暖的冲锋衣里御寒,甚至还能听到手机播放的音乐,那一刻对我来说已经就是全部的满足。尽管我的装备和那些同行的驴友动辄几万块钱的专业装备比起来相距甚远,但我仍能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久违的自由和幸福。
期间,来泉城第一个月的月末发了一次工资,仍是按我们在总部机关的标准全额发放,这又让我稍稍安心,自欺欺人般地暗示自己,也许花总真的不会让我们呆很久。但心里深处却仍惴惴不安,因为毕竟我上月月底才来泉城,大部分时间都在总部机关,而工资对应的只是上个月的劳动所得,真正的宣判结果要在下月的工资单上真实体现出来。
渐渐地,我和堆场的工友们熟识了起来,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小鬼们。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找我代笔写情书。这源于我的一次妙手回春、化干戈为玉帛的典故:一个年轻的小鬼领着心仪的女孩去电影院看电影。剧情正酣之际,由于空调风力太强,女孩坐立不安,喷嚏连连。这个小鬼却由于过度沉迷于剧情,竟漫不经心地随口冒出一句“很冷吗?那多喝点儿水”这样惊世骇俗的“佳句”,导致女孩马上愤然独自离去。那个小鬼愁眉不展之际,和我尽诉衷肠。我问清缘由和女孩的性格特点后,当即奋笔疾书一封情意绵绵的书信,嘱咐其认真临摹抄写,务求字迹工整清晰。小鬼依言照做,终取得佳人谅解,抱得美人归。此事一时间在堆场装卸一部传为佳话,也自然而然引得一众小鬼纷至沓来向我取经。
每当此时,我总是正襟危坐,煞有其事地先耳提面授一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这情书之法,胜在无招胜有招,痴心换真心。但遇不同者,不可简单划之。须知文盛者雅之,欠奉者简之,性情者实之,文静者缓之。
每念及此处,一众小鬼们必然昏头胀脑,云山雾罩。我便趁机板了脸教训道:一群没有文化的东西,平时也不知道多看点儿书,老子给你们解释一下。大意就是说,写情书有讲究,要因人而异。这在营销学有个术语,叫做差异化营销策略。具体到人,就是:对文化程度高的女孩,要旁征博引,贯通古今,让她觉得你博学多才,高峰仰止;对文化程度稍微低点儿的女孩,就要简单明了,通俗易懂,免得让她听完后不知所云,觉得你乏味无聊;对性格直爽的性情中女孩,要有一说一,平铺直叙,不要让人觉得你啰哩啰嗦,不够爽快;对含蓄的女孩,要有铺垫,讲究文火慢炖,层层递进。当然万法归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真心实意,充分表达自己的一片痴心来换得美人的真心。
小鬼们听得心服口服,我则暗笑自己忽悠人的本事又有所精进。
传理师傅对我也是悉心照顾,事无巨细,且从来不问我的过往,也绝口不提我的请假,只认真地将一身本领悉数传授于我,并在作业时随时叮嘱各种注意事项。
对于年龄稍长的工友们,通过不断的接触,我也从无到有、从生到熟,并渐渐对他们充满了敬意。
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生得彪悍邪恶,满脸的疤痕,张口三句必定操爹骂娘,抽起烟来必说自己嫖~妓寻~春的风流段子。开始时,我对他的粗鲁和低俗厌恶至极。后来,我在现场看到了他的工作:只见他随着装卸货物的吊具,像个猴子一样灵活地在各个铁路车厢间蹦蹿。如果吊具要将货物完全吊离车厢,需要他在下面负责将索具的钩套挂到货物上,并及时给上面操作吊具的司机指引方向,保证装卸作业高效稳定地运行。
这项工作在现场甚是危险,十几吨的钢材,莫说完全掉下来会砸死人,即使由于没有平衡好而只是稍微偏了一头,落下的那一端也会将下面负责操作的工人砸个粉碎性骨折。
从见到他现场作业的那一刻起,我对他的态度便由厌恶转到理解直至敬佩。一个每日里冒着受伤甚至生命的危险进行作业的一线工人,他的一切缺点都可以忽略不计,只剩下人类最原始却也是最可贵的勇气和责任。
另外一个年届五旬的老者,面目黝黑,眼白甚多,平日沉默寡言,阴郁凝重,我却在理货现场见识了他的本事:那曾经被我视为猛兽一样的倒货叉车,被他耍得有模有样,乖贴顺服,尤其是装货时,叉柄对货位从来都是一蹴而就,不需要重来,其用力之准、方向之精简直已臻化境。尽管叉车操作技术娴熟,但他仍开得四平八稳,井然有序,不似那些年轻的司机刚猛有余,细密不足,火候的高低一目了然。不论效率还是技术,他都称得上是堆场中数一数二的高手。
在分公司的机关人员里,除了老顽童以外,我和同在仓储室里学习的小孙也是志同道合。每日里切磋学问,探讨人生,偶尔了解一下分公司的奇人异事,章法典故,当真是寓教于乐,其乐无穷。
分公司自由自在的生活稍稍冲淡了我内心的一丝愁苦和无奈,一切都看似美好,直到第二个月的月底发工资。
我心急如焚却又内心纠结地领到了久违的工资,打开工资条的一刹那我气血上涌——扣除公积金和各项保险后,只有可怜的八百块钱。曾几何时,我总认为自己会越来越好,总是习惯仰着头看着上方,却从没有想过我居然还会滑向越来越差的境地。
命运之手轻轻一拨,就将我从一个收入还算稳定的白领贬为了一个挣微薄工资的工人。
我在大街上头脑空空、漫无目的地闲逛,平生以来第一次发现那些青春服装专卖店的衣服价格是如此地昂贵,足以花光我目前一个月的薪水。
那份失落,我至今记忆犹新。
当温饱成为问题,生存成为奢望,所有的理想都瞬间烟消云散。
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