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一个夜班就让我知难而退有些言过其实,但我实实在在地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忧。尽管我和传理师傅的师徒合同中明确规定了三个月的期限,但那只是实习期。如果过了实习期,我仍要留在这里、继续以正式工的身份工作呢?
即使三个月期满后,我结束了在这里的工作,可按照徐总监的说法,还有其他工种的轮岗等着我们。泉城分公司大大小小的基层岗位少说也有二十几个,我轮岗完一遍未必人老珠黄,但几年之内甭想脱身。我咬着牙,心说:花总真的是狠啊,要么把我们当成公司未来重点的培养对象,进行魔鬼式的锻炼;要么就是把我们当成眼中钉,往死里整,恨不得我们能知难而退,自动解除劳动合同。
我越想越生气,彻夜的工作不仅没有令我身心俱疲,反而让我焦躁不安,无法入睡。猛然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既然杜飞可以找徐总监讨价还价,我为什么不能去找泉城分公司的老总胡勇海问个究竟呢?自从我们来这里开始,他始终没有露面,到底对我们未来的安排有什么想法?花总又是如何交代他的?这个问题不说清楚,未来永远是个未知数,我们也永远不会安下心来。
“老子倒要会会你,和你来个‘当面锣,对面鼓’,看你有什么说法。”我心里面想着,便给王正打电话,约他一起去分公司胡总处询问。
出乎我的意料,王正居然回绝了我的建议,说这时候冒然找分公司老总不好,还是从长计议。我想着王正三十几岁的人了,当年在总部机关,在我们俩因为与杜飞和蒋娆的工资差距问题而找杨部长的事情上就唯唯诺诺,坐享其成。如今,我们已经落到了这步田地,他居然还是这样地暮气沉沉,一点儿血性都没有,真的是活该被别人欺负。
我按捺着对他的轻视,说:“好吧,既然你不去,那我自己去了。”
临走前,我下意识地照了照镜子。只见镜子里的年轻人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工作服,臃肿的棉花将本不算魁梧的身体包裹得像个厚重的粽子,脸上胡子拉碴,毛孔粗大,蓬头垢面,双眼充血,犹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垂死挣扎之际随时可能跳出来乱咬。我冲着镜子张牙舞爪、呲牙咧嘴、一阵虚张声势的凶相毕露后,这才满意地阔步出门。
为防止扑空,我先到分公司的机关办公楼下面转了一圈,看到胡总的那辆路虎揽胜专车雄壮威武地停靠在分公司停车位最靠前的位置上,这才稍稍放了心。我以前在总部机关时就对这辆车的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在整个集团,只有这个胡总的座驾豪华程度仅次于花总,车牌又是泉城当地的号码,所以,我一眼就认了出来。我听老顽童说过胡总办公室的位置,又怕在楼里遇见徐总监被生生地挡回来,特意将班组里的帽子戴到了头上,掩耳盗铃般地图个心理安慰。
到了胡总办公室门口,我敲了敲门,便大摇大摆地推门进去。
一个中年男人在电脑前认真地盯着屏幕,见我进来,第一反应明显是把我当作了现场的工人,本能地打着官腔,问道:“小伙子,你是哪个作业单位的?知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办公室?”
我昂着脖子,毫不怯场地说:“您好。请问这里是胡总的办公室吗?”
中年男人警觉地看着我,反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吗?”他这么一说,等于是默认了我的判断。
我煞有其事地说:“我是集团总部机关派下来实习的大学生,有些事情想向胡总汇报一下,已经提前和他约好了。”我心说,这个中年男人看来是个值班的秘书,如果不先信口雌黄地说和老总约好了,恐怕他这一关我就过不去。
那个秘书果然有些触动,但仍谨慎冷静地说:“请稍等,我和胡总确定一下现在是否方便见客。”他转身进了里屋的办公室。
我稍微舒了口气,看来这胡总现在就在办公室,即使他想尽各种办法躲避,老子今天就是硬闯也要问个水落石出。
少顷,中年秘书走了出来,对我说:“胡总刚好有时间,请进。”
我摘下了棉帽,左手拿着挎在腰间,踩着水棉鞋,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大步进了办公室。
只见办公室的设计很简单:桌上摆了一盆硕大的盆栽,墙上挂着全国铁路的路网图,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威严地坐在皮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身长肩阔,虎背熊腰,剑眉英挺地挑起,显得气势如虹,眉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神采奕奕,鼻子端正而挺拔,嘴唇敦厚而坚毅。我心说,这胡总倒是个美男子的长相。
胡总友好地冲我笑了笑,招呼我在待客沙发落座,又亲自替我添了杯茶水。他微笑地看着我,说:“我听说总部机关来了三个研究生,不知道你是哪个啊?”
我中规中矩地答道:“胡总,您好。我叫李沛文,来分公司前是总部机关投资部的。”
胡总和颜悦色地问道:“在志化集团呆了多久了?”
我尽量压制着内心的焦躁和此行的本意,如实答道:“已经两年半多了。”
他接着问道:“来这边住的还习惯吗?”
我惜字如金地答道:“还成。”说完,便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终于转入了正题,问道:“小李,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一听正中下怀,心说,不怕你发问,就怕你绕圈子,连忙调整了一下思路,缓缓地说:“胡总,我们来这里已经四天了。徐总监事无巨细地帮我们安排了住宿和一应生活之需,我深表感谢。领导这么周到地照顾我们,我们没有理由不好好地工作。现在,我们已经被安排在堆场装卸一部实习,目前在理货员的岗位。我本人是普通工人家庭出身,吃苦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也愿意在基层好好锻炼,充实自己的工作经验和人生阅历。但是,也请胡总体谅下我的难处,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眼看着就要奔三,女朋友在家乡等着结婚,很多人生大事都需要准备。这种背井离乡又没有目标的生活让我很不安。我唐突地问您一句,您对我们的未来是如何安排的?可以给我一个相对准确的答案吗?”
我开始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地缓缓说话,后来,由于情绪激动,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将话讲完。说完后,我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才稍稍平复了激动的心情。
胡总在这一过程中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着,不时地在记事本上记着什么。待我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温言道:“小伙子,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老家也是咸城的,背井离乡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我是个老党员了,不给你讲什么共产主义的大道理,它是远期目标,别说我,恐怕连你都未必能赶上。我们就说说眼前。当前社会任何单位最实际的目标就是讲究按劳分配,你必须要首先体现出自己的价值,然后才可以谈自己的要求。花总这次将你们安排到泉城分公司,说实话,我的压力很大。你们都是高学历的研究生,到我这里来,万一我没有把你们培养好、照顾好,不仅没法向花总交代,更耽误了你们个人的前途。”
他缓了口气,接着说道:“但我们这里是业务单位,不懂业务是没有任何机会的。你们刚刚来到分公司,对基层业务的了解需要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是必须要经历的,是以后你们在物流行业里的立足之本。所以,眼下你们还是要安下心来,扎扎实实地做好手里的工作。”
说完这话,他也不再多说,一双大眼颇有深意地看着我。
我心知他在等我的反应。
如果我响应他的话,表态会安心在基层工作,那么,这次的谈话从形式上就是皆大欢喜——他安抚了我躁~动不安的情绪,我也给了他一个定心丸,暂时不会闹出什么大的事情,一切稳定。可这种和稀泥的作法显然与我的初衷大相径庭。这样等于我白来了一趟,生生地吃了个软钉子,却没有解决任何的实际问题。我仍然要在不可预期的未来和无尽的等待中煎熬。
如果我不响应他的话,则未免有点不识时务。堂堂一个分公司的老总,如此善解人意地替我安排生活,客客气气地倾听我的苦衷,苦口婆心地劝我凝神静气,积累经验。我如果不识好歹地一味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当真是自讨没趣。
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应对,空气中浮起了难堪的沉默。
我心说,这些大人物果然个个都是狠角~色,说话办事永远是四平八稳,进退自如。我明明是没有得到任何可以预期的信息,却似乎还要承他的情。来时精神抖擞的劲头眼看着就要瞬间松懈。
鲁迅先生说:政客永远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没有信仰,只有自己。真理、正义、理想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幌子。只要对自己有利,他们会“今天谈财政,明日谈照相,后天谈交通,最后又忽然念起佛来”。如今看来,这胡总明显开始引着我朝吃斋念佛、无欲无求的方向走。
我转念一想,既然来了,就已经没有了做好孩子的退路,一咬牙,抬头应着胡总灼人的目光,硬生生地补了一句:“胡总,我不可能甘心一辈子在基层当个工人,我真的等不起。公司既然说要培养我们,起码要告诉我们培养计划吧?我们也可以按照计划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稳,不至于走了弯路。”
胡总摊了摊手,说:“说实话,你们的培训计划,花总也没有明确告诉过我,只嘱咐我说一定要让你们对基层业务做到融会贯通。”
我心里面禁不住把花总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不下一百遍——一句融会贯通,就让我们漫无目标和希望地一直等下去,鬼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仍不甘心地硬着头皮问胡总:“我个人觉得自己在总部机关还是积累了相当丰富的办公室经验,业务能力在您公司机关里的任何一个岗位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不知道胡总有没有让我在您公司机关里工作的计划?”
胡总笑了,说:“其实这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我这里所有的部门都需要有基层的经验。你只有走好了第一步,才好说下一步的事情。”
事已至此,我彻底缴械,这个胡总整个一油盐不进的主儿。我只好无奈地接受继续等待的事实,却仍心存侥幸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胡总,您今天的话给了我很多的启发和教育,我很感谢您作为长辈对我的提点。以后,如果我对工作有什么想法,是否可以直接汇报给您?”
胡总满意地点了点头,连说“没问题”,只是不知道他的满意究竟是来自于我的悟性还是他对我业已实现的安抚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