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飞走了,这仅仅发生在我们来泉城的第四天。
他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回集团总部操办迎新春晚会。
由于今年时值志化集团公司成立二十五周年,又赶上春节比较靠前,总部机关办公室早早就开始组织筹备迎新春晚会。在还没有显露出我们将被下放的迹象时,杜飞已经被委任为迎新春晚会的主要策划者和主持人。现在形势虽然变了,他却巧妙地以这个借口做掩护,堂而皇之地回总部了。尽管人事关系已经被调到了分公司这边,但谁又知道后面会如何呢?
王正不无讥讽地夸杜飞果然是好兄弟,信誓旦旦地要团结一致,自己却不声不响地溜了。
我没有搭茬,但心里也着实有些慌——如果王正再走了,我自己在这里孤家寡人,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我们的具体工作很快确定下来,被分配到堆场装卸一部实习。工作服也分了,虽然刚入深秋,但由于现场寒冷,拿到的是冬衣冬裤,还有厚重的棉帽子。我穿戴起来后,对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人一改瘦高的身形,立马变得魁梧臃肿,威风凛凛。
小杨专员领着我们前往堆场装卸一部报道。在那里,我看到了正在交班的同屋室友小鬼,原来我们是一个工作地点,不同的是,两个人的班次正好岔开,彼此没有业务往来。
堆场装卸一部的经理是个络腮胡子,长相颇有阿拉伯人的神采,对我们倒是还算客气,事无巨细地介绍了堆场的情况,并郑重地留了他的手机号码,嘱咐我们有事可以随时找他。
末了,大胡子问道:“集团总部把你们派到这里来,有没有说要多久?”
这已经是我们到分公司以来第二次被人问起这个问题,我本能地有些警觉,连说不知道。以前在总部机关就听说,泉城分公司龙蛇混杂,帮派林立,当地人欺生的名头甚是响亮,远近皆知。如果告诉大胡子我们是短暂停留,时间长了容易露馅,但直接告诉他我们是被贬到这里来的,估计马上就会羊入狼群,被当地人欺负。所以,我们索性打个哑谜,大家互相小心翼翼地善待最好。
我和王正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组,当天正好是我所在的班组上班。我跟随大胡子前往会议室,参加早上的交班会。
一个班组大概三十多人,工种繁多,老少皆有。大胡子威风凛凛地站在前面,声音浑厚地概述了前一日的作业情况和重点问题,并重点布置了今天班组的关键工作。末了,他轻描淡写地介绍了我,算是正式将我收编至这个集体。
我正听得入神,忽然感到后面有人拽我的帽子,回头望去,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工人笑嘻嘻地看着我,满脸的顽皮和友好。我冲他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算是回应。
早交班会结束,大胡子随后将我单独介绍给了一班的班组长。班组长是个快要退休的老头儿,长得慈眉善目,说话慢条斯理,像个教书的老先生。
在大胡子走了以后,他颇有深意地说:“小李,在这里你不用太拘谨,有什么事情需要办,随时和我打个招呼就可以离开。”
我不知道他这话的本意是试探还是真心,连忙说:“我既然来了,肯定要认认真真地把业务学好,还请您多多指导我。”
老头儿却一挥手,认真地说:“你注定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不会让你在这里久留的。”
我急迫而困顿的内心听了这句话,虽然明知无甚大用,但仍不自觉地将他幻化成了一尊神仙,盼他背后冒出青烟袅袅,口中念念有词,有极往知来、一语成戳的仙术。
按照师傅带徒弟的工作程序,我被安排给一个理货员带班师傅,并郑重其事地与其签订了师徒合同,为期三个月。师傅年纪在四十岁左右,个子不高,很壮实,唇上方留着两撇十九世纪流行的西洋绅士模样的小胡子,显得精神而又滑稽。
他豪爽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成了师徒就是缘分。我叫传理,以后这里哪个兔崽子敢欺负你,我打折他的狗腿。”
说着话,他的胡子一翘一翘的,甚为可笑。
周遭同班组的工人跟着起哄道:“你这个师傅真没有水平,一会儿兔子一会儿狗的,别把人家小伙子教傻了!”
传理师傅叉腰一站,威风凛凛地说:“怎么了?师傅照顾徒弟,天经地义。老子就这个打法,谁不服上来比划比划!”
周围的工人当真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就和传理师傅耍了起来。我师傅也不甘示弱,抖擞精神和一群或年老或年少的工人厮打玩闹。一个班组二三十人,大清早的咋咋呼呼,怪叫连连,倒也不亦乐乎。
等众人玩得尽兴后稍微平静了,我笑着对师傅说:“师傅,您的名字叫做传理,真的是太有思想内涵了,一看就是个老师的名字,传播真理嘛。”
传理师傅哈哈大笑,说:“传播个狗屁真理啊,我连字都识不了一筐。这下可好,倒收了个秀才做徒弟。”
班组长说:“小李,徒弟不能白当。你师傅刚被我们一班组推荐参选泉城分公司的先进模范,你给写点儿个人先进事迹!”
我在堆场的第一项工作居然是为师傅撰写其个人的事迹。
时也?命也!看来无论走到哪里,我的这支笔注定是不会停歇的。
先进事迹总要有素材,我刚提了个开头,周围的工人便七嘴八舌地开始念叨起我师傅的种种好处:师傅为人随和,拥有班组里公认的好人缘,也是班组里任劳任怨、干活儿最多的一个人,什么事情都抢在前面。这点在夜班显得尤为可贵。由于堆场是为港口服务,而很多港口装船业务发生在半夜,尤其是后半夜。堆场为配合港口装船,装卸业务也自然而然集中在这个时间里。工人们后半夜又冷又乏,没有几个人愿意顶着困意和寒凉作业。传理师傅却总是主动地承担起后半夜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这个四十多岁的矮壮男人是现场作业人员的典型代表,身上有一股子吃苦耐劳的劲头儿。这个劲头儿,是在基层作业时必须具备的,也是成为基层管理人员的基本素质。
张瑞敏有过一段名言:什么是不简单?就是每天将简单的事情做好,坚持下去,从不间断。这简直就是对一线操作人员的精辟概括:工作没有什么复杂的技术含量,只要假以时日,很轻松就可以掌握,但难就难在长期的坚持。这不是技术的问题,而是责任感和毅力的集中体现。
当天的作业量不大,空闲的时候,大家就分成两排,面对面坐在一张长长的大桌子旁边悠闲聊天、嬉笑打骂,乱作一团。班组里年轻人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年老的则在四、五十岁之间。
很奇怪的是,这些人在一起交流却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年龄代沟。不论年老的还是年轻的,都是一副滑稽的模样,嘴里面不干不净,荤素搭配,什么都敢说,手上也时不时地互相过两招,着实热闹。这与总部机关的风格迥异。在总部机关的环境里,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基本上全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很静,说话都很谨慎。
不过,这些工人最直观的共同点就是没有一个不抽烟的,而且普遍烟瘾大。用工友的话来说,一个男人,不让他抽烟,还不让他喝酒,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说这话时,我心虚地脸红心跳,好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而无地自容,生怕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暴露了自己既不抽烟又不喜欢喝酒的本质,被众人群起而攻之,诟病为要么是没有生活情趣的乏味人士,要么就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硕大的工作室烟雾缭绕,阳光透过挤满灰尘的窗户浅浅地射进来,温暖而柔和。一众工友隐藏在云山雾罩中,显得神秘而高深。他们好奇地问我各种问题,当然也包括我的过去和未来。对此,我总是谨慎而斟字酌句地浅显作答,不敢有任何的主观论断,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堆场里面有多少潜伏的“FBI”,等着机会随时将我们的信息上报给分公司的领导,进而再逐层上报给集团总部,乃至花总的耳朵里。
尽管如今已经混到如此不堪的田地,我的内心仍保留着微弱的寄托,希望花总并没有完全放弃我们,仍在持续地考察和关注我们的一言一行。其实这点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但它就像一根稻草,是我深陷死水中唯一可以寄托的求生之本和精神信仰。
当天的工作在懵懵懂懂中度过,堆场的工友嘻嘻哈哈地前往一楼简陋的浴室洗澡。这浴室说其简陋,一点没有冤枉,连个更衣箱都没有。这直接导致了工人们一个个赤条条地在走廊里面横晃,没遮没拦,没羞没臊。估计如果这时候小杨专员碰巧又经过这里,看到这番春光乍泄的景象,不知道会怎么应对?
意念至此,我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按照经典笑话中所描述的那样进行了一番想象:小杨专员由于工作需要无意中闯进堆场的工作室,恰巧碰到一个赤身裸~体的堆场工人。那工人夸张地一声尖叫,随后用手里的脸盆迅速护住了身体下面,表情羞涩而尴尬。而我们的小杨专员却歪着头端详了几下那个男性工人,脸上浮出一抹不屑和鄙夷,随后满不在乎地嘟囔了一句,你都长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好意思让我看?
看见工人之间的那股子热乎劲儿,我才明白为什么坐在办公室的人只能叫同事,而不能叫做工友。工友,这个简单的词语里实在是包含了太多的寓意。工人之间虽然也有利益冲突,但是相较机关来说要少。大家在一起说话时很爽快,心到话到,简单直接。下班以后聚到一起,吃饭,喝酒,很简单,抛去了很多的目的性,纯粹只是一种人生的享受。
只是,人如果想往高处走,又怎么可能永远这么随着性子来?我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和方向,也很坚定地确信自己和他们注定不会走同样的路。
不过,既然目前有这个机会放松自己的神经,和基层打成一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想到这里,我又难得地找回来点儿久违的阿Q式的满足和催眠。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其实也蛮好,这其实也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