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的人事调整远没有结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花总接着罢免了原财务部部长,从大股东单位又调任了一位新领导继任。这样一来,花总的人事大权和财务大权全权交出,走人似乎已经板上钉钉,只是时间问题。
听说花总要离任,志化集团总部机关俨然成了“菜市场”,连日常的办公秩序都已经被打乱。据赵浩透露,每天络绎不绝的各种关系户前来拜见花总,期许着他能在临走之前,将自己属意的人和位置安排妥当。许多经年未见的老员工竟然劳师动众地在公司门口大肆聚集,为了多年未曾解决的历史问题向花总讨要说法。最后,花总不得不联系了当地的公安机关协助解决。
整个志化总部机关鸡飞狗跳,纷乱成灾。
杜飞亲眼所见,一个关系背景深厚的母亲为了将自己的女儿运作进总部,天天在人力资源部门口盯梢,只要发现有新的员工入驻,马上去人力资源部部长的办公室质问自己的女儿何时能被安置。
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唐,上至总部机关下至分子公司,人人都在争分夺秒、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在关键时刻争取到自己的利益,坊间甚至曝出了下面分子公司的女员工为了保住职位而色诱~人力资源部部长的花边新闻。
我们见惯了总部机关尸位素餐、无能懒惰的工作作风,但要说如今这般群体性地扎堆跑关系,倒是闻所未闻。人间的丑态尽显无疑。
下班后的一天晚上,我和新来的人力资源部部长在食堂里不期而遇。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副眼镜,肤色白皙,却面容硬朗,一脸的匪气。他正坐在食堂的餐桌上吃饭,见到我打饭,便招呼着我坐在他身边。
我满脑子的谨慎和不安,不知道与他从何说起。按照杜飞的说法,这个部长是个典型的官僚,来公司两个月了,却一直闷在自己的屋里,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但显而易见的是,前任财务部部长的离职肯定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对搞人事关系的人本能地有种警惕,觉得他们职业习惯使然,总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
新任人力资源部部长姓王,他笑着问我:“小李,这么晚了还不走?”
我拘谨地陪着笑,说:“最近工作有点忙,晚上加会儿班。”
王部长一边吃着饭,一边问我道:“你来公司几年了?”
我一板一眼地答道:“两年半了。”
王部长表情捉摸不定,冷不丁地说道:“小伙子,你是研究生,学习知识快,适应能力强,要加倍努力啊!”
我的神经陡然一惊,这话看似鼓励有加,但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当年,劳大海就是在我入职不久时,在这里冠冕堂皇地向我说出花总为了锻炼我,要调任我到贵州分公司的事情,如今莫非要噩梦重演?我心神不宁地往嘴里扒饭,嘴里面不知所谓地说着“一定,一定”,声音却仿佛在几公里外飘荡,似真似幻。
王部长看似漫不经心地忽然问我道:“你目前在公司的薪酬怎么样?月工资能达到多少?”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无数的念头在脑子里飞快地转动:他是人力资源部的部长,工资薪酬这块是他的本职工作,对公司所有员工的工资信息理应了如指掌,他怎么会问我?
难道是他新官上任,无法取得既有部门员工的支持,导致获得的工资信息不全?不会,再傻的人也犯不着用这个来给领导下马威。所以,他很可能是知道我薪酬的,那他明知故问的目的何在?
我一时没有头绪。不管怎样,我不能告诉他准确的数字。毕竟,公司里当面问别人工资本身就是大忌,我不说数字无可厚非。
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我对工资的反应?我如果心满意足地说高了,他会认为我不思进取,一劳永逸,很可能转头就会建议花总调低我的工资系数。如果我信誓旦旦地说低了,他又可能认为我心存怨气,逮住机会在花总面前打我的小报告。
我抬眼看王部长,只见他目光炯炯地瞪着我,一刻亦不曾离开。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王部长,自从工作开始,我的工资卡就在我妈妈的手里。老太太生怕我走歪道,乱花钱,把工资卡掐得紧紧的。我只知道开始工作时一个月五千多块钱,后来,公司整体调了一次工资,现在到底一个月开多少钱,我真的一点概念都没有。”
王部长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我诈装气定神闲地傻笑望着他,双方各怀鬼胎。
上了楼,我立刻用电话把杜飞叫到了我的办公室。
我问他:“新来的王部长知道目前公司各员工的工资情况吧?”
杜飞说:“知道啊,新旧部长交接材料里肯定有这一项。”
我心神不宁地问他:“那他干嘛问我工资是多少呢?他不是最清楚吗?”
杜飞也有点紧张了,说:“这个新来的部长真诡异,说话透着三分的匪气,七分的邪气,可得加小心。”
我私下琢磨,这个王部长也许只是暗中观察每个人对当前公司工资体系的态度,为他下一步调整工资基数做准备也未可知。
又过了几天,我晚上正在加班,赵浩给我和杜飞分别打电话,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的秘书办公室紧挨着花总的办公室,一般除非花总出差,我们轻易不敢去找他。
一进门,只见赵浩满面愁容。
我问他:“花总出差了?”
他无力地点点头,说:“和张秘书一起去北京有半个月了。”
我松了口气,说:“你怎么了?愁容满面的?”
赵浩指着桌案上一盆君子兰,说:“花儿快死了。”
我和杜飞有时候来花总办公室办事,对这盆花略知一二。这是一盆“大胜利”品种的君子兰,品相极佳,价值不菲,少说也有几万块钱。平日里,只见它叶片挺拔,苍劲如剑,如充满朝气的青年一样饱满壮健,叶片脉络清晰,苍翠油绿,开花时花大色艳,状若火炬。如今,这君子兰却如暮气沉沉的老翁般垂头丧气,奄奄一息,叶子发黄溃烂,毫无神采。
我问赵浩:“这花怎么变成这样了?”
赵浩眉头紧锁,磕磕巴巴地说:“这花平时都是张秘书照看,我也没太上心。临走时,张秘书嘱咐我天气热,要注意多浇水,防止花旱着。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我追问道:“那你多久浇一次?”
赵浩惴惴不安地说:“一天差不多浇三次吧。”
我叹了口气,说:“大哥,这君子兰是从非洲引进的品种,它本身就是耐旱不喜湿的植物。夏天再怎么热,你也不能这么浇啊!”
赵浩磕磕巴巴地说:“植物不都是要浇水的吗?我老家的农作物,夏天高温下水分蒸发快,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旱死。”
我乐了,说:“君子兰这个物种它就不需要多浇水。”说着,把花盆的土翻开了一小撮,只见虽然表面的土是干的,但下面的土全部湿乎乎的,俨然已经涝得成灾。
我叹口气,说:“我虽然不是太懂,但是,以前听老人说过,君子兰是肉质根,根系泡水太久,容易导致腐烂,后果很严重。你看现在的里层土壤这么湿,叶子都烂了,八成是根部溃烂了。”
赵浩焦急地问道:“那怎么办?”
我给父亲打电话求助,得到的回复是要把烂根剔除,置于阴凉通风处晾几天。
赵浩连连摆手,说:“万一我把花彻底弄死了,那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花总平日里最爱惜这盆花,我这次是大祸临头了。”
我们三个人顿时没有了主意,又给邢斌打电话。
邢斌一改往日的稳重,声色俱厉地说:“赵浩,你太大意了,张秘书分明是在设套害你,你怎么就不能多转转脑子,去网上查查?你们赶紧凑钱买一盆新的吧,花总可是很重视这盆花的。”
我们三个当时就傻眼了,这盆花少说也有几万块钱,我们从哪里凑这个钱?何况,花总这样身份地位的人,珍藏的花肯定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在市面上买到的。
赵浩狠了狠心,说:“我家老娘生病没有医保,正等着用钱,不可能为了盆花就花这么多钱。沛文,你说的办法我也不敢试,万一换土壤后花死了,我就惨了。我就把花放到通风透气的地方晾晾吧,已经这样了,我也没有招了。花总他总不能为了盆花把我开除吧?”
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这样。赵浩把君子兰拿到通风处,脸上却仍没有一丝的轻松。
晚上,邢斌给我打来电话,追问君子兰怎样了。我把处理情况和他说了,他叹气说:“赵浩太不小心了。这盆花对花总的意义重大。”
我好奇地问道:“一盆君子兰而已,价格可能不菲,实在不行,扣赵浩的工资就是,还能有什么典故啊?”
邢斌叹气道:“但凡做到花总这个级别的官员都迷信。既想高升,又怕跌落,每天殚精竭虑,诚惶诚恐,高处不胜寒,可以与人诉说的秘密没有多少,压力大是必然的。唯有通过风水和迷信来排解焦虑。花总不是姓花吗?这盆君子兰在花总的心里就是他自己运势的外在体现。每年年底到第二年年初开花,正是我们公司业绩年终盘点的时候。这盆大胜利君子兰开得鲜艳夺目,也就预示了公司这一年的经营成果丰硕,是好彩头。”
我感慨地说:“花总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信这个?我以前一直以为花总摆一盆君子兰,是为了彰显自己清新、高洁的气质,没想到他也这么迷信。”
邢斌不无同情地说:“做官做到一定程度,就是不迷信的人也会变得迷信,不然你让他信谁啊?”
我说:“他好歹是久经考验的老党员,唯物主义思想都跑到哪去了?”
邢斌笑着说:“当他面临重大风险和决策关口时,你总不能让马克思来帮他吧?”
过了两天,我见到赵浩,问他花的情况。赵浩说:“死是死不了,不过,看目前的架势,大部分叶箭是完了,今年底也未必会开花了。”
又过了两天,花总回到公司,雷霆大怒。不久,赵浩被调离秘书岗位,重新回到以前的工作。
我见到赵浩,本想安慰几句,他却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说:“不做秘书最好了,我还可以看看书,巩固一下专业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