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淼淼家对我的反应来看,虽然总体还算顺利,但淼淼的爸爸显然对自己女儿的将来有着更高的期许。男人如果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份像样的薪水,连老丈人都会看不起。照着现在的发展速度,我恐怕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达到淼淼爸爸所要求的飞机机长那样的高度。
我想起当年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就着落日的余晖看《叶利钦传》,满怀敬仰地想象他在威武雄壮的坦~克车上大声宣讲自己的执政理念,无限渴望地憧憬着自己挥斥方遒的伟岸身姿。如今,对照自己为了满足淼淼的爸爸所谓“望女婿成机长”而折腰的平庸世俗,不禁有点英雄落寞。
也许,我们刚一从学校毕业,就注定了开始苍老。尽管雄心壮志照旧沿着无限的憧憬生长,却注定在无边的寂寞中年华殆尽,青春尽散。
我的职业生涯到目前为止平淡无奇,虽然说出来倒是还算过得去——国有垄断企业,待遇尚可,但我的内心自刚进公司那会儿险些被贬到贵州分公司后,便始终有一种隐隐的忧虑。在总部机关里,我深感自己没有资格如局长千金一样地潇洒自在,唯有保持勤勤恳恳的工作态度,致力于不断地提高自己的能力。
只是,目前集团总部机关如一潭死水,对下面分子公司的业务根本不懂,徒有空壳。我在集团总部机关呆了这么久,却只学了些皮毛,直到遇见秦部长,才驶入了职场生涯中真正的快车道。
但如今,这属于我的快车道也即将消失。自从北京分公司接管了化肥运输项目后,我和林栋差不多在两个月的时间内,除了应付些日常的例行工作,其余时间无所事事。这让我有种莫名的恐慌,我总希望能通过大量的工作经验积累尽快学习成长,无所事事的生活让我每日如临深渊,心神不宁。
2008年甫一开年,各界就在讨论全球的经济,尤其是美国和中国经济的走势。自2007年9月以来,美联储已经五次降息,并推出了一千六百八十亿美元的减税刺激经济方案。社会上不断有所谓的专家跳出,说美国这次经济衰退将比1991年、2001年的衰退历时更久。甚至有人认为,这是既1929年的大萧条以后最严重的一次经济危机。而中国经济尽管自2002年以来跑出了新一轮的亮眼成绩,但在微观经济层面,受美国经济影响的出口行业由盛转衰,国家信贷收紧让实体经济瞬间陷入严冬。
志化集团旗下最赚钱的钢铁物流代理业务由于钢材出口锐减而业绩大幅下滑,房地产业务的销售数量也连续四个月一直在个位数徘徊。在此背景下,新投入的化肥项目被给予了厚望,结果却差强人意。
这天,秦部长接到了花总的通知,让前期参与化肥项目的工作人员在会议室讨论项目运作中的问题。由于这个项目太大,牵涉了多方利益,又是我们部门牵头完成前期工作,所以,我们平日里不可能对它不关注。
既定的西南地区合作方——朝日集团的外部经营环境由于国际金融危机的影响而发生了重大变化,化肥原材料和出口化肥产成品的价格一直大幅波动,导致我们实际投产项目的盈利情况大幅低于原先预期,并预计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太大的改善。
由于花总的管理平衡需要,我们部门在完成前期技术招标和政策公关后,并没有继续开发市场,而是将所有意向性客户资料全部交给了北京分公司。接手的北京分公司却一直没有摆脱交通系统“等、靠、要”的作风,在我们前期市场开发工作基础上并没有继续深入研究,造成了目前除了朝日集团外,没有第二家生产性客户,所掌握的的其他客户资源大多处于意向性阶段。
秦部长前期所坚持的自主操作的物流服务理念并没有被花总采纳,我们的新产品仍被完全租赁给朝日集团使用。如今,朝日集团眼见情况窘迫,与我方签订的包租合同的期限为一年,中途不能更改,便开始在其他方面动起了脑筋。
当初投产时,在双方一致看好项目前景的情况下,朝日集团拍着胸~脯保证要放眼全局和未来,和志化集团共同承担新产品的质量问题风险,对一些由于实际操作中的损坏,朝日集团全部承担。但如今情势急转直下,朝日集团以新产品质量有问题为借口,想减少租金费用。
北京分公司在完不成既定项目收益预期的情况下,随声附和,将项目运作不利的主要原因归咎到了产品质量问题上。
令人意外的是,花总也在会议上口风大变,从之前对投资部的表扬转为了批评,明确指出目前出现的产品质量问题是投资部前期技术调研不缜密、招标过程不严谨、对工况技术条件研究不深入的结果。
北京分公司的谭总更是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直言招标会议都是投资部牵头组织,分公司对于技术问题没有发言权。
这些人就是有这个本事,可以把方的说成圆的,可以把明明是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如今,化肥项目从开始投产到运营不过五个月的时间。在没有更好的客户资源的前提下,项目将被迫停产。届时,产品将被迫闲置,收益也自然大打折扣。更大的连锁效应体现在政治影响力上。部里组织各路精英研究推出的新产品,只经历了短短五个月的运营时间就要被迫停摆,这条信息的杀伤力将直接影响各位领导的业绩和仕途。这也是花总相较于市场收益更为看重的政治仕途,龙颜大怒在所难免。
在任何一个完善的市场上,产品从投入到产出都是有生命周期的。在初始投放期,必要的投入和精心的培育是不可或缺的。当然,任何职业经理人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短期利己行为,这是人之本性,需要现代公司制的董事会来制衡和监督。然而,国企的董事会却是“徒有其表”,只是形式上的公司制。因为从本质上说,所有人都是围绕着政绩。国企老总的任期不确定性太强,随时会因为政治风险和经济利益等因素戛然而止。因此,国企老总是急功近利的,他们不会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成人之美。国企的董事会也不会做,因为董事会成员要么是更大国企的老总,要么是国家部委的领导,谁都在意成绩,谁都喜欢“短、平、快”。因此,没有人会关心五年以后的事情。
花总的雷霆之怒也许恰恰体现出了他在政治上的风险和危机。
秦部长全程脸色阴沉,惜字如金,只言语寥寥地提出了市场开发和技术完善的方案,避谈项目的前因后果。
会议最终仍然决定由北京分公司不惜一切代价公关市场,维持新产品的继续运行,将政治损失降到最低。谭总五大三粗地高声表决心,誓言尽全力将新产品投放市场,但却提出了要集团给予更多的优惠政策,尤其是批量降价权,这显然与产品投放初期的收益水平相去甚远。但在当前亏损的情况下,花总只能同意其要求,勉力维持。
这天,初中同学崔小强请我吃饭。自从研究生时期我帮他考过了高等数学后,一晃又是两年多。我们偶有联系,他的工作职位也是扶摇直上,目前是一家国有银行的信贷部主任。崔小强这两年着实富态了,方脸大耳,腰宽体胖,脸色红润地像秋天的苹果,能捏出水来。
我和他聊起工作中的苦闷,他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说:“我的老同学啊,现在在国企谁还钻研业务啊?”
我问道:“不凭真本事,能是长远发展之计吗?”
崔小强指着我的脸,晃了晃手指,笑着说:“知识分子,清高,清高!”
我无奈地笑着,说:“我倒是想双管齐下,软硬件齐上,一手抓关系,一手抓业务。问题是,我在诺大的单位里连个靠山都找不到,连个业务骨干也看不到,一抓一手空,怎么办啊?”
崔小强说:“我跟你说吧,我们行里的大小领导,全是指着这个,”说着,用头三个手指比划了个数钱的动作,不以为然地说:“你知道为什么现在贪官被抄家,家里都会发现外币?那一打一打的美元和欧元,都是行贿受贿的艺术啊。送人民币,太少了,拿不出手,办不成事;太多了,则厚厚的一包,多显眼。所以,送外币最省事,也最隐秘。十几万元的人民币,折算成外币,也就那么薄薄的一摞。”
我说:“给领导送礼要有私人感情,我这块基本上就是工作感情。”
他又笑了,说:“感情在于培养嘛。你们公司的老总也是人。”
我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因为自己在这方面实在是没有信心,也没有天分,整个白纸一张。
我问他:“你说我们公司老总的法定年薪上百万,其实灰色收入更多吧?”
他见怪不怪,说:“那当然。起码,银行存款这边的回扣就不会少。”
我感慨地说:“这么大一个公司,每年十几个亿的资金趴在银行账户里,任谁也不会怠慢了这个大客户。”接着道:“上市公司在发行公司可转换债券、配股、定向增发等多次重要融资时,收到的券商公关费用肯定更高。毕竟,全国上市公司的资源还是有限的。”
崔小强说:“有人要想进我们行,最少需要拿出十万块钱来,前提还是这人要有关系。职位越高,价码越高。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我不禁乍舌,说:“那不是一年的薪水都投进去了?”
他不以为然地说:“你以为是免费投资呢?花了钱,你就是有关系的人,位置稳固,阵营鲜明,谁也不敢轻易动你。而且,这点钱,一年就能回来,以后的收入可就是净挣了。”
我问道:“单位收钱得到个大爷,还不得好好供着?”
崔小强笑了,说:“银行这种单位,一个关系户一次就能拉来一年的存款指标,我们行长乐的人情钱、业绩奖金两头挣。所以,在国企吃香的永远是关系硬的,吃亏的,只能是低头苦干的。”
我心虚地点点头,心说,我就是埋头傻干出苦力的,我还指着升职发财,看来希望渺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