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止痛药的效用过去,Susan早已痛得脸色青白冒冷汗,林淼想给她擦汗,手腕都被她抓疼了,她也不敢动,咬牙忍着。到了医院后,经过检查医生诊断为阑尾炎前期,建议做切除手术,可是Susan不同意,这回她连山哥的话都不听了。
孟山气得摔门走了出去,林淼赶紧拉着他打圆场:“山哥,你别气啊,苏姐也是怕影响工作。”
“我还不知道她吗?我回去让人收拾些东西过来,再送点吃的,你陪着她吧。”孟山没好气地说着。
林淼送走孟山,才走回单人病房,完全没留意到走道另一侧有人。
Susan躺在床上打消炎点滴,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气势,虚弱得像换了另一个人。
“苏姐,阑尾炎只需要动个小手术,你……”林淼还要再劝,被Susan打断了。
“淼淼,有句话你听说过没?”Susan勉强笑着看她,这样问到。
“什么话?”
“青春永驻比长命百岁更不可信。”Susan看着白刷刷的天花板,觉得又疼又冷又累,“尤其在这个圈子里,能红一辈子的人真的太少了,也就年轻的那几年可以拼一拼。最近王导得了个好剧本,我想争取演女一号,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想在这时候出岔子。你以后会明白的,我有些累,想睡一会儿。”
孟山让Susan家里的保姆阿姨来接替林淼,让她回家歇一歇,林淼奔波了一天,也真是累了,没什么精神地走出住院部。
有个人站在门口背光的地方,看不清表情。林淼一开始没留意,可是等她仔细分辨出对方的样子以后,整个人就僵住了。
顾淮。
怎么可能是顾淮?一楼大厅宽敞,连躲都没地方去,林淼只能傻站在那里,有一瞬间希望自己是认错了人。可惜不是,顾淮已经向她走了过来。
“刚才在过道看到你跟一个人说话,我就想我不会认错人。”绝不可能认错。
顾淮的声音温和地传来,林淼怔忡了一下,下意识掀了掀唇:“好久不见。”麻木的心又开始有活跃的苗头,却不是什么好苗头。好久不见,其实是一个伤感的词,尤其对林淼来说,她一点也不想有这样的见面。
“你来这里是……”顾淮突然皱眉问,“你的手怎么了?”
林淼顺着他的话,再低头看自己左手的手腕,淤青了一圈,许是早前被苏姐抓狠了,再往上一点,就能看到她关节有些凸起的食指,她赶紧用右手遮掩住,低声说:“没事,不小心碰到的。”他总是这样细心,第一时间能知道她的好与不好,可是大家都已经说好了的,不再见面不再联系。所以请不要再关心她了好吗?她不需要的,碰到了也当没见到就好了啊。
像以前一样,当个不知彼此的陌生人。
场面冷下来,顾淮又忍不住开口说:“我现在在这家医院工作。”
“哦,我来探病的。”林淼随意敷衍过去,正打算告辞,却在听到顾淮的下一句话后,再次僵直了身体。
“小玥也在这里,我以为你……”
听到他的话,林淼的手又开始抖了起来,握都握不住,最后整个人都跟筛子似的,抖得不成样子。
顾淮觉得她不对劲,下意识就攫住她的肩膀,失声问:“淼淼,你怎么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林淼哽着喉咙,推开了他。
明明他们都不想她知道的。一开始她还能知道小玥的情况,可是后来转了医院,她就怎么也问不到了,偶尔也是通过别人才知道一点点消息。原来是在这里,怪不得顾淮也在这里。
“我以为你是来看她的,对不起。”顾淮知道自己失礼了,“她一定会好起来的,你,你不要再……”顾淮在重见林淼的那一刻,有满腔想说的话,所以明知道不对,还是特意等在了门口,可是面对面之后,又觉得什么话说出来也没有意义。
“谢谢你。”林淼很努力很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是她仍然怕自己会在他面前哭出来,所以匆匆说了句,“我走了,再见。”然后冲了出去。
接着顾淮在身后喊什么,她都听不到了。
外头居然下起了冬雨,绵绵密密又冷又潮,林淼被这样毫无防备的见面刺激得心乱如麻,缩着怕冷的身体,前路什么的都看不清地胡乱走着,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突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她跟前,仿佛是在等着她似的。还有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下车,替她开门:“小姐,请上车。”
“你是谁?”林淼一下子懵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防备地盯着对方,还试图绕开,可是对方并不打算放过她。可能是这段时间跟拍多了,电视上那些不好的桥段都在她脑子里过了一回。
本来微敞的后车厢门,又推开了一些,能见到里面坐着一个人:“上车,不要我说第二遍。”
林淼的眼睫毛都沾上了雨,视线有些模糊,她觉得那个冷冰冰的声音有些耳熟,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脸,再一次看进车里……
她觉得今天的黄历应该是:不宜出门。
不能用“巧合”来比喻,因为不管是顾淮,亦或是身旁的这位先生,都不是她林淼应该碰面的人。车里比外面暖和多了,而且空间宽敞,可惜林淼一点儿都不自在,只能双手紧紧交握端正坐着,目不斜视。一盒纸巾突然递到她跟前,高度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断了,那握着盒子的手,指甲修剪得齐整有光泽,十分修长,明明是男人的手,却也如此精致,再往下看是衬衣加西装的叠加视觉,总而言之,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
林淼双手接过纸巾盒,低声说了句:“谢谢。”
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让她上车,而她却不能拒绝,她对他的认知还停留在几年前,有礼貌话却不不多,是个很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后来发生的种种,令她明白,他是她必须敬而远之的人。
那一天,他森冷地审视着她,仿佛握着至高无上的权杖,只要他愿意就能将她打下地狱万劫不复,不过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唾骂她鄙夷她,最后甚至得到他的宽赦,让她离开后别再出现。她也做到了,离大家都远远的,离从前都远远的。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父母为了她变得太可怜,所以她只能咬牙坚持。她最尊敬的老师总是说是金子总会发光,是大雾总会散开,林淼是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还能等多久。
“你要去哪里?”陈季珽并没有让她沉思太久,薄唇缓缓地问。
林淼用纸巾迅速擦了脸上的雨水,小声地犹豫着说:“我自己坐车回去就可以,不好麻烦您。”人的习惯和性情一样,是很难改的,几年过去,她对他的称谓仍旧是“您”。
陈季珽眉宇一拧,语调降了几分:“地址?”
“吉祥路……三十八号。”这还是个不容人违逆的男人,林淼这么想,只是还猜不出他这么做的目的,他不会没理由就这样出现,还好心送她一程。
陈季珽吩咐了司机一句,就没有再说话。
车子在纷飞的冬雨里疾驰,林淼祈祷不要塞车,她住的那里人流密集,行车不便,又再次觉得自己拙计,应该胡诌一个地址赶紧下了车才对。可是陈季珽不是好糊弄的人,她也不是能说谎的人,他一问,她就只能老实回答了。林淼突然想起来,这是应该是她第二次坐他的车。
车里的气氛很沉默压抑,林淼坐得笔直,跟小学生上学似的。
陈季珽还在理着自己的思绪,看到她这样战战兢兢,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可突然想起刚才见到的那一幕,微不可察的笑容又隐匿了。
“有几年没见了,你现在在哪里工作?”陈季珽又问。
林淼并不喜欢他这种审问式的语气,勾起很多不好的回忆,可是她仍旧是回答了:“在当私人助理。”
陈季珽一怔,下意识睨着她瘦削的侧脸,果真比记忆里更瘦了。他问:“不弹钢琴了?”他记得她的钢琴弹得十分出色。
可能因为一冷一热,林淼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她握着手应了一声:“不弹了。”
“那你……”
“陈先生!我并不是您的犯人!”林淼突然间爆发,也许是情绪已经压抑到一个地步,她终于失控了。
连司机也吓了一跳。
林淼拼命深呼吸,这次她不再回避陈季珽的眼神,与他对视,接着说:“对不起。您还想知道什么就问吧,我知无不言。”语气少了几分恭敬多了几分自嘲,仿佛豁出去了。
她生气了。
陈季珽捏了捏手心,看着她跟黑葡萄似的眼睛,虽然嘴里道歉,可是眼神却还冒着火光。他挑起眉,慢慢摇头:“你不用紧张,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要不然,当年的事也不会就这样算了。只不过他不能让她再跟顾淮有牵扯又衍生新的麻烦,所以才心生不悦,又见她在雨中奔跑,一时冲动下就停了车。
林淼颓然倚在真皮靠背上,表情木木的。
吉祥路在老城区的闹市里,到了路口车子就走不进去了,傍晚菜贩子塞满了街巷,道路又乱又拥挤,司机只能把车停在路旁。陈季珽一直没有道出目的,林淼却不想再等,道了谢就伸手去开门离开。她的身体还没站直,就听到他说:“你别再去那家医院,也不要再见顾淮,对你没好处。”
“陈先生是在警告我吗?”林淼不知道自己今天的胆子为什么这么大,还敢对他这样的人挑衅。
陈季珽眼神深邃看不出波澜,没被她激怒,而是慢条斯理地说:“只是忠告。”
“那真是谢谢您了。”林淼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在引擎重新发动的时间里,陈季珽看着她冒着雨往深巷里走,淌过湿漉漉的坑洼,还被一个菜贩子的扁担绊了一跤,却仍旧踉跄着往前奔走。
这是个倔强的姑娘,从前到现在都是。
林淼已经很久没有试过像今天这样狼狈,回到家的时候全身里里外外都湿透了,裤腿上鞋子上都是泥巴,而住在她隔壁的那对在吵架扔东西,连雨声都遮挡不住。她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了麻木,可是刚才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其实陈季珽说的对,她应该照着做才是对自己最好,以前吃过的教训已经够深了。
冲动是魔鬼。
她冲了一个很烫很烫的热水澡,皮肤都烫出一片一片的红,热水在指间流淌,她伸出手,在气雾里看向自己的十个指头。
她的手指也很修长,老师说天生就该是弹琴的,不过那是曾经。陈季珽的问话,触碰到她刻意掩埋起的不堪过往,所以她才受不了的。从前听说人长大以后往往就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她不信,曾豪言壮志说要有一番作为,可是如今却只能给自己一无是处的评价。关节变形的食指,是她留给自己梦想的墓志铭。
入睡前,她还在想怎么跟山哥说,她不能去医院照顾Susan,那样说不过去。
不过等林淼睡醒的时候才发现不需要找理由了,她自己得了重感冒,起床的时候喉咙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大抵是昨天淋雨着了寒。
孟山平时虽然对待工作要求很高很严,可也不会折磨下属,尤其是林淼不过是来暂时顶替去休产假的助理,年纪又轻,该照顾还是会照顾,便体恤地让她在家养病。反正Susan还要在医院观察几天,没有工作安排。林淼心里感激不尽,她觉得自己虽然一路坎坷,可是仍然遇到了很多好人,不然早就走不下去了。还不是最坏,积极一点,林淼总是这样鼓励自己。
林淼摸出药箱,混着饼干吃了药,盖了两床被子又躺了大半天,发了汗以后,总算是退烧了,可是感冒却不是那么容易好转。她作息不定,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晚餐只有泡面加鸡蛋。打鸡蛋的时候,她还阿Q地想,还能吃上一口热的,算不错了。
雨下了两天就停了,天气开始放晴。
林淼就把积了几天的衣服洗了,被套床单也换了新的,她只要有心事,就会把房间整理一遍,厕所也刷了几次,清空邮箱,整理收藏夹……有那么点强迫症的征兆。刚洗了碗,电话就响了,没显示出号码,林淼疑惑一下还是接通。
“淼淼,在干什么呢?”对方的声音很好听。
林淼一下子就笑了,愉快的情绪也涨起来:“我还以为是谁呢?刚吃完晚饭,你呢?”
“我这里还是早上呢!我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准备回国了。”
“真的?”
“机票都订好了还能有假啊?这个周六早上九点多到。”
“太好了,我去接你。”
“不用不用,这样好麻烦的。”
“我想去接你啦,咱们这么久不见了,到时候再一起吃饭,说好了啊。”
“真是拿你没办法……”
挂了电话,林淼的笑容还是止不住,她的好朋友就要回来了,这种感觉真好。
太兴奋的结果是,当晚她又失眠了。隔壁的那对大概和好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又重出江湖,她听了一晚壁角,然后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换一个地方住,等周六去机场接到人,她就不再是一个人了,如果提出两个人一起住的话,好不好呢……
同样失眠的不只是林淼,陈季珽接到消息的时候,还在公司里开会,匆匆交代了工作就往医院赶去,他父亲沉默不言,母亲伏在病床边又哭又笑。顾淮也在,陈季珽抬眼看向他。
“护士说看到小玥的手指动了一下。”顾淮这么说着。
陈母招手让陈季珽过去,激动地说:“季珽,你妹妹这是要醒过来了,对不对?”
“妈,你先冷静点。”陈季珽皱眉,担心地劝说。
“我很冷静,我一直就盼着这一天,你也来跟她说说话,她最听你的,让她快醒过来吧。”陈母并不听劝。
陈季珽还要再说,他父亲摇头示意,他终究忍住了,他母亲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好,也就别太违逆她的心意了,他让顾淮到门外说话。
“真的会醒吗?”陈季珽希望听到专业的意见,不要又是空欢喜一场。
“不好说,可是她有感知反应,总归是好事。”顾淮答得谨慎,医学上的事没有绝对,可是他也希望小玥能早日醒来。
陈季珽“嗯”了一声,黑眸定定地凝着顾淮,顾淮觉得不自在,又不好表现出来。
“你对我作出的承诺,还记得吗?”陈季珽似乎要直击顾淮的心思。
“当然记得!”顾淮一愣,不明白他为何旧事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