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琮明白了儿子的心事从何而来,女儿的担忧是什么,而两个孩子也知道了爹爹学着当娘也不是容易的事。
最最关键的是,爹爹承诺她们长大以前不给他们找后娘,以后就是找也得她们同意。这让皎月和弟弟很是欣喜万分,当下就腻歪歪地跟爹爹表示,他们以后会特别乖,不让爹爹操心。
皎琮苦笑着摸抚两个孩子的头顶,她们已经够省心的了,做得够好了,倒是他这个爹爹还得努力。
未来很长,皎琮自己也还年轻,他不能跟孩子们承诺永远不找新人。可正如孩子们担忧的,继妻也好,继母也罢,这绝对是古往今来最最难寻的人。
其实他原本还真没往这上头想过,虽然早晚得考虑,但至少这几年他都不会去想。但罗柱子的遭遇还是给他提了个醒,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就能不受影响的。
不过眼下他们家算是平安了,倒是柱子的事得上上心了,好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如果那女人真的做到这个地步,他们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皎琮当下便与徐捕头谋划了两天,又约了陈主簿和罗涛几个衙门里的好友,在衙门附近的顺风酒楼喝酒。
所谓喝酒,自然是为了罗柱子的事。
大家都是一个县城里长大的,说得白一点儿,从小一起光屁股下过河的,没什么不能拿出来说的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捕头便把柱子被后娘私下虐待的事说了。
在大家期待的眼神里,罗涛有些不可思议地瞅了瞅几个好友,末了说了一句话:“这臭小子!黑状都告到你们这来啦?真是本事大了!”
几个好友面面相觑。这罗涛的新媳妇得多大本事啊,把个大男人给迷的连亲生儿子都不信了不说,连光腚的发小儿都怀疑上了!
这几个人里头,徐捕头是有职业病的。不论公私,干事之前都把事情弄清楚明白,他手上真凭实据不少;而皎琮是个引而后发的。他此前两天,都跟着儿子悄悄去瞧过柱子那孩子了,心里早有了底;陈主簿则自来最是有主意的。
来之前,几个人就曾私下商量过,也想过罗涛可能被蒙蔽的情况,只如今见到这情形,还是有些想吐。
几个人对了对眼神儿,陈主簿端起酒杯,拍着罗涛的肩膀道:“罗兄弟别急,咱们都是看着柱子长大的叔叔大爷,他要是真遇上这样的事,咱们做长辈的不能不管,相信罗老弟也不是那被美色迷昏了头,连儿子都不顾的,是吧?”
罗涛一杯酒干下,哼了一声,道:“你们不知道,自打荣娘进了门儿,这小子就没少闹腾。今天
说没吃饱,明天说衣裳薄,过两天又说挨打受罚,简直无所不编。
我原本怜惜他没了娘,总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哪能总说谎,可我也真查过几次,这孩子!”罗涛摇摇头,一副没救了的样子。
皎琮状似无意地问道:“怎么柱子都不去读书了?”
罗涛更气愤了,猛地一拍桌子,怒道:“这臭小子不学好!夫子在上头讲课,他就在地下打瞌睡;夫子让写字,他连笔都拿不好;夫子留的课业从来都不完成……他就不是那读书的料,算了,以后找个什么活计给他算了……”
几个人都暗自摇头,这得多瞎的眼睛啊……
罗涛就着酒劲儿,也打开了话匣子,满肚子的苦水往外倒,什么荣娘多么温柔体贴,多么善解人意,多么可心,儿子多可恶……
大家忍着想恶心耐心地听着,直到门外有一个小小身影闪过,正是徐捕头的儿子小豆子。
他朝他爹打了个手势,徐捕头心里有数,朝陈主簿和皎琮微微一扬下巴。几个人悄悄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在听着歪心烂肺之人的话了。
徐捕头揽着罗涛,大着舌头道:“……既然都是柱子不好,做长辈的也教导他,走,咱们去教训教训那小子去,省得他走偏了路。”
未等罗涛答话,徐捕头便勾肩搭背地把人带着往外走去,其他人自然跟上。
小豆子早就一溜烟儿地跑没影儿了,不得不说,这孩子很是继承了他爹的捕头才干,小小年纪就
很有些捕头的头脑了。
罗家虽然是书吏,却也住在离衙门不太远的二道街尾上。书吏这个活计一般也是世代相传,老子干完了儿子接班,这在县衙里头很正常,朝廷也是允许的。
一行人从顺风酒楼出来,不过半刻钟就走到了二道街上,小豆子等几个小孩子都在街道上当眼线,见到他们过来纷纷溜到街尾罗家院墙外头,偷着往里头看。
“这些臭小子!”要是以往,罗柱子必然也是跟着这群孩子们玩闹的,只是自打有了后娘,他就没能好好出过门儿了。都是几个往日的好朋友爬狗洞,扒墙头的寻他才知道了实情。
此番他们也还是扒墙头,陈主簿直接把人给拐进了他们家院子里去了。两家隔着一堵墙,墙也不高,所以罗家的事,陈家比谁都清楚。
陈主簿娘子见来了客人,也都不是外人,亲自出来招呼人。陈主簿往墙那边使了个眼色,主簿娘子微微点点头,都知道几个人去喝酒了,一时半晌喝不完,可不正打骂呢么!
“……你个小崽子,给老娘我跪好了!就你还想吃饭?吃吃吃,吃你个****!”一阵女人的叫骂声翻墙传来,听得人直皱眉头,接着传来一阵“啪啪”的抽打声。
“呜呜呜……”罗柱子压抑的哭声传来,“娘……娘……呜呜。”
“啪!”一声重重的耳光声,接着一阵喝骂:“娘个鬼!再叫一个试试?小崽子,老娘今天打不死你!”又是一阵暴打。
“我要告诉爹爹!”罗柱子受不了的时候就会这么叫。
“哈哈哈,小崽子,你死了这个心罢,这一年也没少告状,你爹信么?老娘告诉你,你早死早超生,要怪就怪你那死鬼娘没把你带走,你早死了,给我儿子让道!”书吏位置只有一个人能继承,自然得留给自己儿子!
几个人面色都很不好看了,冷冷地瞅着罗涛。
以往这个时间都是他们不是在衙门就是在外面办事,很少这个点儿回家,虽然听说罗柱子被虐待,可真没直接碰上过。如今几个大男人齐齐站在矮墙便,眼前的一切清清楚楚!
八岁的罗柱子被扒个精光,被个下人押着跪在石子上,后背、胳膊肘以上,大腿、腰身上部,全是新旧伤痕,如今脸蛋上也肿了起来……
不过以徐捕头的眼光看,人们察看伤一般习惯都是撸了胳膊看小臂,看看小腿和屁股,而不是别处。
他淡淡地瞥了罗涛一眼,“啧啧,罗兄弟传授的不错,瞧着打的地方,都赶上咱们衙门里的手段了……”他一个大男人都有些心寒了。
罗涛都呆住了,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事一般,他喃喃道:“不会的,荣娘不会的……”
皎琮本就有些愤恨,此时见到如此情景,再看罗涛的模样,简直不能忍了。
他虽是读书人,可皎家人骨子里的血却是激昂的。他当下抬腿,一脚踹在了罗涛屁股上,骂道:“你个混账东西!老子要跟你绝交!”
他这一脚可是用了大力气,罗涛一时不防,给他踹了个跟头。
他恍惚着要爬了起来,又被徐捕头摁住狠揍了一顿。就连一向主张要文斗不要武斗的陈主簿都忍不住上来踢了他几脚。他们不能打人家的娘子,那就打这个人出出气也是好的。
揍过罪魁祸首,徐捕头揪着罗涛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往罗家去,到了近前也不叫门,“咣当”一脚把门给踹掉半扇,然后提着罗涛冲进了院子。
荣娘子正举着细竹条抽罗柱子,被突如其来的一大堆人给吓了一大跳。进门的可不光是这个人,街坊邻居的消息最快,都跟着涌进来看看恶毒后娘的真面目来了。
罗家的院子被挤得满满当当,这也就算了,不知道哪个好事的,把县令大人也给请了来。这个真的不在几个人的预料之中。
县级的官员里,县令、县丞、县尉都是朝廷委派的,而主簿和捕头,三班衙役一般都是本地人。
虽然他们跟县令等人关系不错,可真的没想过‘家丑外扬’……
显然,县令大人不这么认为。他背着手看了一圈,轻皱了眉头,跟身边的人询问了几句后便道:“罗蒋氏,虐待继子,人证物证俱在,拘押入大牢待审。”说着,县令大人一挥手,立刻上来两个衙役,把荣娘子按住,扭了就走。
“老爷!老爷救我啊……呜呜呜……老爷……荣娘还要伺候老爷啊……”荣娘子连寻常人最喜欢喊的‘冤枉’二字都不敢喊了,实在是喊不出来啊……
眼下她只能指望罗涛这个男人了,想她把这男人哄得不错,他说几句话,总能救了她。后娘虐待继子的多了去了,算不上什么大事,还有那打死、饿死、折磨死的也不少,也没见谁像她这么倒霉!
操办这件事的几个大男人也被眼下的情形惊呆了!
这事闹得可有点儿大!
几个人迅速地眼神儿交流过,最后还是陈主簿硬着头皮上前,在县令大人耳边嘀嘀咕咕地说了一番。光从那表情和动作上,就能看出他有多么抵触,毕竟这事也有他一腿。如今无端被人给借势了,他也很不高兴。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
县令大人再大,干三年就得换个地方。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人,说是衙门里的‘地头蛇’也不为过,县令大人可不该插这个手!
不过县令大人只说了一句话,陈主簿就变了脸色。他有些不安地伸着脖子往外头瞧了瞧,转回身来,低声道:“县令大人得到消息,胡屠户现在就在城里。”
他瞄了呆呆的罗涛一眼,咽了口唾沫,又加了一句:“现在正在给史大户家杀猪!”
罗涛闻言浑身一震,眼中满是慌乱,手也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哇!这下可惨啦!人们都暗暗为罗涛捏一把汗!虽然他们对这个人很失望,可也不至于希望他缺胳膊少腿儿的……
徐捕头和皎琮等人都朝县令大人抱了抱拳头,真心表示感谢。
倒是县令大人捋了捋胡须,往罗柱子那边瞟了一眼,微微颔首表示接受,又低声道:“你们应该谢谢那几个小娃,是他们看见胡屠户进了城,去了史家杀猪。也是几个小娃来请了本官来管这个事儿的。”
说着,他很是佩服地看着皎琮,道:“兄台家的孩子养得好,小小年纪就思路清晰,看问题一针见血;徐大人家的也不差,摸动静线索很有一套。”说完,大人迈着官步,四平八稳地走了。
他只是不希望在他的衙门附近出什么人命,可不负责收拾烂摊子!
其实一听见胡屠户这个名字,人们就明白县令大人为什么会来了。
“罗兄弟,要不你还是躲躲?”只是后面半句话还没出口,就被一声惊天怒吼给打断了。
“狗娘养的个罗妮子,你给老子滚出来!娘了个擦的,不把老子的外孙当人,看老子不一刀剁了你的小鸟!”
随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踏进了院子!
为首的一人,敞着鼓胀的胸膛,腰里缠着麻绳,蒲扇般的大手里还拎着一把带血杀猪刀,一脸怒容地四下寻了寻,见到罗涛便奔了过来。
罗涛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无声地退开了几步,只剩他一个孤零零地,像个小鸡崽儿一样在风中微微发抖……
而后面一个年轻些的大汉,几步就窜到罗柱子跟前,二话不说,抬脚就踹在了那下人的胸口,只听得一声闷哼,人就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墙上,又跌落了下来。
昏死之前,他后悔了,刚才应该趁着大家不注意赶紧逃的。
“柱子!柱子,是舅舅啊!你可遭了大罪了!”那汉子一把抱住光着身子的罗柱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遍身的伤痕,哽咽着流下两行热泪。
“舅舅……你咋才来?”罗柱子弱弱地回了一句,挺直的身子一软,就昏死在他舅舅怀里了。
其实他早就挺不住了,不过是八岁的孩子,每天遭受这般虐打,早就要支撑不下去了。要不是小豆子他们说,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那对贱人,他真的想放弃了……
现在好了,有人给他报仇来了!
“姐,我还想看呢。”皎澈磨蹭着不肯走。他正看得起劲儿,回什么家啊。
没见柱子舅舅大力神脚多厉害么?
那个下人他见过好几次,专听那坏女人的话,看着小柱子。不然小柱子才不会擎等着挨打呢。这下可好,胡舅舅一脚就废了他,真是过瘾啊!
还有,胡屠户的刀可真准啊!挥手一刀,就把罗叔叔的裤子给削了下来,连小裤头都没剩!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罗叔叔裤子就落了地,露出了半截白花花的身子……
女人们一片惊呼,纷纷避走,而姐姐也把他给扯出来了,正是关键时候啊,太不讲究了!
“姐姐,你说胡一刀咋那么准?就那么一挥,一点儿肉都没碰到!”皎澈扬着兴奋的小脸,眼睛亮闪闪地,跟姐姐分享他的心得。他还决定以后都尊称胡屠户为‘胡一刀’!
皎月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有些自我安慰:弟弟只是看准头,不是喜欢暴力。
“胡屠户杀猪是很厉害,咱们周边这几个县都算上,也是数得上的好手。以前听说他们家杀猪都是从小就跟着学的,光拿刀就练了十几年,你没见柱子舅舅还跟着胡屠户么?”
“哇,胡舅舅那么厉害了还当徒弟呢?”小男孩更加佩服了胡一刀了。
“姐,胡一刀为什么削了罗叔叔的裤子啊?”皎澈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
皎月低头看看弟弟的腿间,虽然之前她也不知道小鸟是什么,但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皎澈被看得有些发怵,夹着腿不算,还赶紧用小手去捂自己的小宝贝,嘴里嚷道:“姐,人家说胡一刀呢。”爹爹说,男孩子的小鸟要藏好,不能给人家看了去的,更不能摸,会给偷去的。
“你没听见刚才胡一刀说,要剁了罗叔叔的小鸟么?”皎月昂起小脑袋,她才不稀罕看呢。
“啊?那罗叔叔可惨了……”皎澈小男孩也觉得有些蛋疼了。
姐弟俩回到家,见到李把头和李婆婆守在门前远远地眺望着,皎澈眼珠一转,就对李把头道:“大叔去看看我爹,胡屠户在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担心他爹呢。
李把头对唯一的小少爷还是很了解的,他笑呵呵地应声道:“好,好,老把头这就去看着东家些。有话回来跟小少爷说哈。”
皎澈放心地跟着姐姐进了屋子。李婆婆送来热水给姐弟俩个洗脸洗手,出去跑了这大半天,哪能不沾了灰。
皎月和弟弟洗了脸,又从妆匣子里拿了面脂出来,抹了一点在手心儿里匀开抹了手脸。又扯住要跑开的弟弟,挖了点儿给他,看着他自己涂。
李婆婆端了铜盆要出去,皎月喊住了她,“婆婆,你说胡屠户这么厉害,怎么不早些来给柱子做主啊?”
“对啊,对啊!”皎澈连连点点头,他还小,大部分时候是赞同姐姐的话为主的。
李婆婆放下脸盆,一拍巴掌道:“哎哟,这个姑娘可是问对了人喽。再没有比婆婆更知道这个事儿的啦。婆婆娘家就跟胡屠户一个村儿的。”
“唉,说起来也是胡娘子作的虐。”
李婆婆忽而想到有不念叨死人不是的习惯,赶紧呸了几声,接着道:“当年,胡娘子跟着他爹进城,不知怎么就看中了罗涛。迷得哟,五迷六道的,谁说也不好使,非要嫁给罗涛。
胡屠户在大户人家走得多了,不同意她嫁到罗家,说不是一路人,将来过不到一起去。可胡娘子听不进去,要死要活的。
胡屠户家有闲钱,陪嫁不少,罗家正供罗涛读书,很是缺钱,再说,罗老爷子当年也是个好的,觉得胡屠户是个明白人,虽然脾气暴了些,手段狠了点儿,可也是讲理的人,不然也没这么多大户都请他去杀猪了。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两人成亲后,过得还算和气,后来,胡娘子在外头不知道听了什么人的闲言碎语,嫌弃她娘家是杀猪的,就不让她娘家人总过来啦。不然啊,胡屠户就这一个女儿,家每次进城杀猪,都要看看胡娘子和小外孙。罗家的猪肉就没断过。
这不,胡娘子的话也伤了老父的心,以后这几年儿就少来了。尤其是大地动,胡娘子和罗老爷子都去了。胡屠户办了女儿的丧事就少来了几趟。
谁曾想小半年的功夫,就出了这等事体,啧啧,这后娘的心哟,咋那么狠!”
两个孩子听了这番故事,很是有些不明白胡娘子了。
皎澈问姐姐,“她家本来就是杀猪的,她还嫌弃啥?”
皎月也说不大明白,只道:“这事肯定是她不对,人家不是说‘儿不嫌母丑’么,她怎么能嫌她爹是杀猪的呢?”
“就是,白吃那么多猪肉了!”皎澈一言定音,皎月觉得也对!
姐弟俩吃了些点心,一边趴在炕桌上练习写字,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都有些静不下心来。总觉得有纷纷攘攘的声音隐约传来似的。
好在没用等太久,她们爹爹总算是回来了。
“快,李婆婆,烧水来!”皎月指挥着李婆婆去烧水,自己则围着爹爹转了两圈,拎着她爹的袍子看了看,这一身的血迹可够吓人的。
“爹爹受伤了没?”虽然以她们姐弟对胡一刀的信服,都觉得爹爹被误伤的可能性不大,可到底有些不放心。万一失手呢?
不过,显然胡一刀没让她们失望。皎琮怕吓到孩子,赶紧道:“这不是爹爹的,是你们罗叔叔的血!”
“啊?罗叔叔的小鸟不会真的给胡一刀剁了吧?”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