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睿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徘徊在自己的书房中难以冷静下来。
倒不是她对虞夫人林氏有多深的感情,也不是他担心林氏在吏部受了什么委屈,他是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将来的仕途会受到影响。
林家这些年给他的助力和金钱很多,多到让他已经认为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此时林氏下狱被调查,他想的,也只是自己如何置身事外。
虞知静一口咬定这些东西都是自己母亲林氏准备的,当时她还请教了母亲如何给人送礼,她屋中的丫鬟皆可作证。
这些一个字能在地上砸一个坑的话,是虞知静的无罪辩护,也是虞夫人林氏下毒的证据。
皇上今年五十五岁,还没有抱过孙子,眼见第一个孙子就要降世,却死在了内宅争斗中,一个国公夫人的手里。
虞知静哭出来的事不止这些。
她说,在她未出嫁前,虞夫人常年累月虐待她,折磨她,让她深夜算账,抄写账本不能休息,给她吃的饭菜都是府上前几天剩下来的,姐妹相处中,她最大,还要让着飞扬跋扈的三妹虞知善,虞知善脾气恶劣,时常在府中对自己发脾气,甚至还对自己又打又骂。
这番哭诉中,自然也少不了李姨娘的部分。
虞知静说,自从她记事起,生母李姨娘毕恭毕敬地侍奉着虞夫人,但虞夫人却时常会将花瓶砸在李姨娘身上,还用香烫过李姨娘的手,故意让李姨娘去给她端烫热的杯子。
李姨娘本是妾侍,地位不高,若是主母将她当做丫鬟使唤,倒也不为过,但是这样打骂虐待一个给男主人生儿育女的姨娘,着实不应该。
一时间,京城里关于虞夫人的传言沸沸扬扬。
有人说,她曾经亲眼见过虞夫人打骂下人,虐待下人。
有人说,虞夫人悍妒凶狠,手段毒辣,没有一点点慈母心肠。
有人说,虞三小姐虞知善就是虞夫人的翻版,行为不检,与男人败坏门风。
毕竟,自己已非完璧的事,是虞知善自己说出来的。
这样的传言传多了,竟然也变成了虞夫人行为不检,在外面偷人养汉,说不定虞知善就是那个小孽种。
虞睿已经习惯了维护自己高洁的品格,此时见到夫人如此败坏门风,恨不得自己先杀进监狱里去一把将她捏死。
这样的传言传进了皇帝耳中。
皇帝发话,这段时间让虞睿别来找他,同时下了一道懿旨,撤了林家百年官商的地位,让薛相在江南的亲族代为行使以前林家的职责。
这一下不仅是打垮了林家,还让定国公虞家受到了重创。
也无怪虞睿一夜之间白了头。
带着儿子虞知勤,虞睿亲自找到了吏部尚书,告诉他,虞夫人的事,定要重办,丝毫不能有吝惜的意思,虽然虞家和吏部尚书是旧识,但也不能坏了规矩。
一方面是因为虞睿不能也不敢包庇,另一方面是虞睿要做给皇上看。
*
天字号大牢中,环境阴湿,地上铺着的杂草摸上去也潮乎乎的,墙上生了斑驳的苔藓,还有旧人留下来的干涸的血液,红的绿的,在墙上看着热闹极了。
不过才几日,虞夫人双眼凹陷了下去,显得颧骨有些过高了,两腮也瘪了下去,看着更苍老了,乌亮的头发光泽不再,其中已经有了斑驳的白。
她双手的指甲盖都不在了,动一动手指,就是钻心的疼。
虞夫人一生宽厚,对待下人也是宽严相济,没想到却在此时,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九十一号女犯林氏,有人来探——”狱吏的声音响起,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虞夫人摇摇头,喃喃道:“不见……不见……”
来人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白衣乌发,双眸仿若将漫天星辰都蕴在其中一般灿烂。
虞夫人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晃到了眼睛,抬手遮了遮,眯了眯眼,问道:“小季将军?”
“夫人,我曾,欠过你一个人情。”季少游站在牢门外,定定地看着虞夫人。
虞夫人自嘲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没人欠我什么。”
“夫人也生过孩子,不是害人的人。”季少游淡淡道。
“那又如何?”虞夫人微微叹了口气,转脸看向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一线天光。
“我可以帮夫人做一件事。”季少游还是淡淡的。
仿佛若是虞夫人现在开口说:我要你带我马上出去。季少游就能马上带着她飞出大牢一样。
虞夫人根本不想。
“我有一个女儿,你救过她。”虞夫人缓缓开了口。
“她也帮过我。”季少游道。
“你见过的,她还小,才十二岁多一些。”虞夫人对季少游的回应没有做任何答复。
“她喜欢吃鲜鱼,喜欢喝牛乳、羊乳,但若是空腹喝了,却要闹肚子。她模样生的好极了,在京城如云的贵女中,也算是数一数二了。我曾有个姐姐,当过贤妃娘娘,不幸早亡,她就生的极像贤妃。”说到女儿的时候,虞夫人眼中掠过几丝光华,像是重货新生了一般。
季少游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她早些时候也是个任性的,认准了的事,天上地下也要做到,自从进了宫,随我去了江南之后,一切都不同了。”虞夫人轻轻抚了抚自己毛乱的头发,笑了笑。
“她不那么爱说话了,也有些郁郁寡欢,行事却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其实我倒也觉得这个不是特别必要的,她还是个孩子……现在要这么好的手段,以后未必就能幸福。”
“所以,小季将军,你记不记得,你曾说过,要为我做一件事?”虞夫人道。
“记得。”季少游面无表情。
“还请小季将军,照顾我女儿虞知善终生。”虞夫人抬起头,一双眼睛看向季少游。
季少游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若是我也无能为力呢?”
“小季将军是个有故事的人。”虞夫人缓缓道:“可是小季将军的故事,早就是过去了,今年二十岁的人,怎么可能不需要一个妻子呢?”
“我的父亲,是个脾气很差的人。”季少游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虞夫人笑了:“和善善共度终生的人是小季将军,不是季将军。”
季少游负手而立,也瞥向虞夫人曾经看见过的那一线天光,不知道看了多久,才缓缓开口道:“我答应夫人。”
“好。”虞夫人居然笑了。
她从地上拾起几根坚硬的杂草,用血肉模糊的手指拢了拢头发,然后轻轻将草插在头发上,像是给自己簪花一般:“我是你的岳母,你现在跪下,给我磕个头。”
季少游愣了一愣,还是照做了。
虞夫人颤颤巍巍地从牢门中伸出一只手来,在季少游肩上碰了碰:“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这话果然是真的。”
随后又虚虚扶了一把:“好孩子,起来。”
季少游缓缓站起了身。
“你是我的女婿,可我的女儿还不知道此事,你说,奇怪不奇怪?”虞夫人仿佛一秒钟恢复了精神,居然笑着问道。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季少游淡淡道。
“好,这句话深得我意。”虞夫人笑了笑,从地上捡起一片石头,一点点将衣服的一角隔了下来,这一番挣扎之后,她的双手已变得鲜血淋漓。
她捡起一根柴草,沾着自己手上的鲜血,在衣角上写着字。
“吾儿善,见字如晤。小季将军品貌皆佳,为母甚是喜欢,你当与他,共结百年之好。”
衣角不大,虞夫人总共写了二三十字,却寒暄了七个字之多,可见她与女儿的感情是摆在那里,无法撼动的。
“给你,带着给她,她不曾忤逆过我的意思,会答应我的。”虞夫人淡淡一笑,将衣角递给了季少游。
季少游双手接过,却并没有仔细看上面的字。
“若是善儿日后问起,你要告诉她,李姨娘和虞知静都不是好人,姐姐妹妹之间不得不防,最好不要互相来往,跟虞知礼也是如此,你记住了吗?”
季少游点点头。
“我说完了。”虞夫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微微向后一靠,靠在了苔藓上。
“夫人,我走了。”季少游隔着牢门行了一礼,慢慢走向那一线天光。
“走了就好,走了就好……”虞夫人喃喃道。
随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了牢门上的石锁。
那个位置很巧,石锁的尖戳在她的太阳穴上,她没有用第二下,就死在了牢中。
狱吏只听到一声巨响,赶过来看时,地上已经躺了一具女尸,神色安详,像是无疾而善终的人的表情。
那一年,她随着姐姐到了京城,姐姐还是皇上的一个昭仪,位份不高,但深得皇上喜爱。
姐姐漂亮极了,皇上见了她,也只有八个字。
月射寒江,霞映澄塘。
后来,她就遇到了虞睿。
虞睿那个时候年轻而高大,身边只有一个通房李氏,见了她一面,居然讷讷的说不出话了。
这样的男人啊,真是可爱又可笑呢……
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你都不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