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反应,真是大大出乎了见愁的意料,她用一种近乎愕然的神情瞧着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兀自用石头狠狠敲击着地面,一副委屈的模样:“徒儿啊,你实在是伤师父太深,太深啊!师父都没有道侣,你怎么可以现在就去外面勾勾搭搭?”
“师父……”
这是见愁无力到极点的声音。
不过,经过扶道山人这么一闹,见愁不用他解释,倒已经明白了“道侣”是什么意思。
“原来,修士们也是可以成亲的吗?”
“那不叫成亲。”扶道山人哭喊了一阵,听见愁误会了道侣的意思,终于还是将假模假样的眼泪给收了起来,冷哼了一声,道,“男女修士若是看对眼了,可以结为伴侣,日后一起修行,自然有双修的法门,阴阳协调,比两个人各自修炼起来可要快一些。说什么断情绝欲,大部分修士还是做不到的。”
“……我明白了。”
见愁点了点头,只是神情之中似乎多有沉默。
扶道山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只以为她是为道侣这件事烦恼,倒也没想到别的地方去:“我说,到底是谁跟你提道侣这件事的?山人我没记错的话,你才是炼气期吧?”
“是封魔剑派的张师弟。”
见愁没隐瞒,她自己也觉得怪怪的。
“不过兴许不像师父你想的那样,他只是问我有没有道侣罢了。”
扶道山人直接送了见愁一对干净的白眼:“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当师父我瞎呢!这小子,老牛竟然也敢吃嫩草,他自个儿可修行了近五十年,你多嫩啊?”
“……”
内心是崩溃的。
见愁嘴角抽搐了一下,能不用“嫩”这个词儿吗?
“你别不服气,道侣道侣,其实跟你们凡人一样,也是要门当户对的。一个封魔剑派的臭小子,天赋平平,还敢觊觎你?做梦去吧!”
扶道山人恨得牙痒痒,他举起自己手里的小石头来,使劲地捏着,就仿佛捏着那张遂的骨头一样。
“山人我好不容易收了个女徒弟,整个崖山都找不出第二个姑娘家来!他还想挖墙脚?回头领着那群臭小子灭了他!”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见愁听着这话里的意思怎么越来越不对了?
什么叫挖墙脚,什么叫“找不出第二个姑娘家”?
难道崖山没有女弟子吗?
还有……
“师父你收我为徒,宗门也知道?”
“废话。”扶道山人得意,“青峰庵隐界出险,崖山那帮人担心得跟什么似的,山人我脱险了,自然要搭理他们一下,顺道就说了你的事。他们呀,听说我收了个姑娘为徒,啧,那嘴脸,回头你就知道了。”
头有点儿大。
别问见愁为什么。
她扶额:“别告诉我,崖山没女弟子……”
“说对了,还真没有!”扶道山人一脸痛心的表情,“你是不知道啊,天赋高的女修都去了白月谷,说我崖山不适合女修修炼……”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下来,然而转眼就变得愤懑。
“都是瞎扯!我崖山乃整个中域唯一一个靠脸吃饭、靠脸修炼的门派!还有最痴迷于修炼的一群优秀男弟子!这回既然收了你为弟子,山人我非要他们好好睁大眼看看,崖山也能出靠脸吃饭、修为高强的女修!”
说完,他期待地看向了见愁。
“徒儿,你觉得……咦,徒儿,你怎么了?”
“没什么,忽然有点儿头晕罢了。”
见愁咬着牙,强忍住了磨牙的冲动。
扶道山人点头,一脸欣慰。
“反正,以后就靠你给咱崖山正名了。”
师父,徒儿担不起这个重任啊!见愁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疼。
“说起来,山人我三百年没回崖山,不知道到底怎么样了……想来,大家久不见山人我飒爽英姿,该想得慌了。徒儿,你看师父怎样,俊不?”
他两手一张,仿佛是个很潇洒的姿态。
见愁幽幽地望着他,还有他唇边冒出来的鲜血,忍不住提醒:“……师父,你吐血了。”
一点儿也不俊!
“……咦?”
扶道山人低头,擦了擦嘴角,果然瞧见一手的鲜血。
“早不流,晚不流,这时候流!真是败坏山人形象!”
见愁见他似乎一脸无所谓,心里着实有些担心:“师父可是受伤了?”
扶道山人眼神闪了一下,一时没回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抬头道:“小伤,你这是怀疑师父没本事,竟然会受重伤吗?真是太伤师父的心了!不跟你说话了,我生气了!要修传送阵,别跟山人说话!”
都吐血了而不自知,会是小事?
见愁不相信,可看扶道山人一脸没事儿人的样子,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没走远,就一直站在他身边,怕他出什么意外。
扶道山人心里无奈,真是个惹人烦的臭丫头。
三两下把原本被破坏掉的传送阵复原,扶道山人的脸色似乎白了一点儿,他随手招了招,刚才被放出去的大白鹅屁颠屁颠跑了过来,被他抱在怀里。
扶道山人一手直接甩出去一把灵石,嵌进凹槽里,下巴一抬,道:“走了,入阵。”
见愁连忙踏入了阵法之中,随后扶道山人进来,直接捏碎了一枚传送匙。
“啪!”
一声轻响过后,传送阵发动。
一阵雪亮的白光,自登天岛冲天而起,直入云霄。
待到光芒暗后,这仙路第十三岛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小石潭边的那一块丈长的石碑残骸,静静躺着。
十九洲的名字从何而来,已少有人知。
这里是修士们寻仙问道的地方,是凡俗世间传颂于诗篇之中的“上古仙乡”。这里有举手投足便能毁天灭地的大能修士,亦有汲汲营营、为了一块灵石争得头破血流的蝼蚁众生……
几乎这里的所有人,都有一个成仙的梦,却不是人人都能成仙。
闻道碑,则是一个有关于成仙的美梦与传说。
它露出海面,约有十一丈,屹立在茫茫西海靠岸的边缘,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常年涌动的海水拍击在古老的石碑上,把石碑的底部侵蚀得坑坑洼洼。
古拙又沧桑的“闻道”二字,则竖着排列在石碑的最顶端,半点儿也不受海浪的影响。
不管是潮落还是潮起,海水从未没过此碑。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只有石碑,而无“闻道”二字。
直到,一名来自上界的真仙到此处传道,盘坐于石碑之上三天三夜。传道后,真仙飘然而去,而闻道之人皆一步登仙,白日飞升!
从此以后,这无名石碑,遂名之曰“闻道碑”。
一阵已经有些熟悉的白光闪过后,见愁的视野之中,便出现了茫茫无际的大海和那一座古老的石碑。
她看见,露出海面十一丈的石碑顶端,似乎有不规则的痕迹,像是由于常年海风吹着而风化,并不十分齐整。
扶道山人在她旁边舒爽地伸了个懒腰:“终于回来了,这里还是这个样子啊,一点儿也没变。”
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闻道碑上,不过转瞬就收回了。
见愁被他的一句话拉回了注意力,终于收回目光,仔细打量起来。
她脚下踩着的是一座巨大的传送阵,地面却已经不是海岛上那样凹凸不平,而是一整块的巨大而平滑的地面,光可鉴人。
将目光从地面上收回,见愁便因眼前之所见而震颤。
传送阵并非刻画在普通地面上,而是画在一座巨大的广场上,他们所站的位置,只是这巨大广场的一个角落。此刻广场上还不断有传送阵的白光亮起,而后有不同袍服打扮的人从里面出来。
显然,这是一个刻满了传送阵的广场!
灿灿的烈日悬挂在天空上,白色的海鸟从晴朗的天边一掠而过,留下清晰的鸣叫声。
百余丈方圆的广场上,人来人往。
整个广场再无多余的建筑,显得视野开阔,只有在靠近陆地的那一面,从低到高,排列着九根玄青色的大石柱。石柱上雕刻着上古瑞兽图案,足足有三人环抱粗,屹立于广场上,被背后的青天蓝海白云一衬,给人以通天之感。
无数人站在下面,仰首而望。
见愁的目光也被吸引了。
“那是什么?”
扶道山人咂吧咂吧嘴,颇为不屑:“不过就是九重天碑,也没什么好看的。”
说着,他抬步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见愁一时无言,不是说没什么好看的吗,你往那边走什么?
她真是一点儿也跟不上扶道山人的想法了。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不断有人从她身边走过,不过也没人多看她一眼。
显然,在这种不断有人来不断有人往的地方,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普普通通的一个炼气期修士,更不用说前面那个邋遢的老头儿了——
在十九洲,这种特立独行的修士一抓一大把,大家都不稀罕看了。
当然,在看见扶道山人抱着的白鹅的时候,依旧有人嘴角抽搐。
“九重天碑是什么?这不是柱子吗?”
见愁是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起名,当然,她最好奇的还是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扶道山人手一指远处的闻道碑,道:“山人我估摸着,鼓捣出九重天碑的无聊家伙,必定是想要学那闻道碑吧。那是咱们十九洲很有名的一个故事,回头师父有空了讲给你听。”
既然他说有空了再讲,见愁也就点了点头没多问。
她忍不住左右看看,这些走过去的人都是修士,兴许随便抓一个出来,修为都比自己高,这种感觉挺奇妙的。
见愁有些奇异的紧张,握紧了扶道山人之前给的九节竹,或者说——破竹竿。
扶道山人一面朝前面走,一面继续道:“这九重天碑,你看,最左边这个最矮,依次升高,代表的是修炼的九重境界。依次是炼气,筑基,金丹……最后一个是通天。每一重天碑上都烙有名字,乃当世那个境界之中的最强者。”
“每个境界之中的最强者?”
见愁一下明白了。
她重新投向九重天碑的目光,一下变得有些奇怪。
“嘿嘿。”
扶道山人不用回头都知道见愁脸上是什么表情。
“年轻人哪,向往吧?是不是想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也烙在上面?师父可告诉你,你一会儿过去,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山人我的名字也在上头呢!”
当世,当前境界,修为最高。
如果在那个境界里,这个修士没有被打败过,他的名字就可以保留在九重天碑上。
扶道山人如今的境界虽然高了,可他年轻的时候,却是有过不败纪录的,所以在某几重天碑上,依旧能找到他的名字。
见愁知道扶道山人一定是许多年前的天才人物,可在真实地接触到这种象征着荣耀的九重天碑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澎湃。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带来的。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九重天碑的近处。
站在下面朝上面望去,便能看见玄青色的石质上,镌刻着不少的名字,从底部开始,一个一个往上,镌刻的痕迹越来越新。
此刻第二重天碑下,站了不少人。
而上面,一个个名字,都是触不可及的传奇。
见愁好奇地看过去,耳边传来许多修士说话的声音。
“如今的昆吾真是了不得啊。”
“都说中域左三千专出惊艳之才,没想到这次被昆吾给捷足先登,哎,十日筑基啊!真是想都不敢想!”
“这才过去几天啊?这位的名字竟然就刻上来了,我不敢信……”
“筑基巅峰,天外剑周承江啊!竟然败给一个才踏入修行界十三天的人!”
扶道山人与见愁,几乎同时僵硬了一下。
扶道山人是因为自己百日筑基,而那些人说的却分明是“十日筑基”,这不就是横虚老怪的那个新收的徒弟吗?
这里是九重天碑啊!
现在距离横虚老怪那徒弟筑基才过去了三日,怎么可能就在这里烙名?
扶道山人不信。
他想也不想,直接穿入人群,抱着大白鹅就挤了进去,一面挤还一面喊:“见愁丫头,快来一起看看!”
站在原地的见愁,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鲜血都要逆流,无数的冰碴子混合在她的血液里,不断地冲撞着,让她迈一步,都显得艰难无比。
然而,她还是往前面走了。
距离玄青色的二重天碑越近,她血液里咆哮的冰碴子也就越凶猛。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周围不断有声音传入她耳中,她也能看见扶道山人那愤怒的表情,世间万象都飞快地从她眼底掠过。
见愁的脑子里,却空空一片。
她缓缓抬眸,从二重天碑的底部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往上面看。
这上面镌刻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他们可能已经陨落,可能已经成为传说,可能现在还光华璀璨……
见愁目光所及之处,这些名字都飞快地闪了过去。
最终,她的头越抬越高,视线也越移越高。
仰视。
在看见最顶上那个名字的刹那,见愁觉得血液里那些冰碴子仿佛就要破体而出!
然后,它们安静了,不动了,甚至慢慢地开始消散。
一路上,见愁都在想,那个昆吾十日筑基的惊艳之才,会不会是谢不臣。这个疑问,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压在她心上,而如今,这疑问一下解开了。
她四肢百骸之中,又开始有暖暖的温度漫散开去。
谢不臣。
仿佛心里最沉重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仿佛心里最沉重的一种仇恨扎了根。
见愁任由它们生长着。
刻在二重天碑上的一笔一画,都像是刻在她伤痕累累的心上。
她站在这里,卑微地仰视着那个曾经的夫君,看着他的名字高高镌刻在顶部,遥不可及。
真是陌生得快要认不出的名字。
有人叹:“二重天碑最高,筑基修士最强,如今他可算得上是金丹以下第一人了!”
金丹以下第一人,谢不臣。
见愁听了,竟然慢慢勾唇一笑。
“师父,我们走吧。”
她淡淡地说着,目光顺着这高高的九重天碑望去,九根石柱仿佛通天,整齐地排列开去,最后一根石柱更仿佛插入云霄。
一根,两根,三根……
一重,两重,三重……
九重天碑呢,谢不臣不过才到第二重而已。
今日,她见他名姓如此,不知他日,他见她名姓,当如何?
她慢慢收回目光,只想:修行的路,还很长,很长。
转过身,从热闹的人群之中穿过,见愁不想再多看一眼。
背后的扶道山人整个人都有点儿蒙了:“见愁,见愁丫头!”
哎,这丫头,跑什么跑?
还想让她去看看自己的名字呢!
真是,他这个当师父的可少有这么光鲜的时候,不少天碑上都有他的名字呢!
这徒弟,半点儿也不配合!
扶道山人气呼呼地抱着没精打采的大白鹅三两步就撵了上来:“你说,你到底是有多不喜欢师父?走这么快,招你惹你了?”
朝着外面走的时候,见愁一眼看过去,就能看见开阔的广场,茫茫无际的大海,甚至海面上还有几只造型奇特的帆船在航行,她顿时觉得胸怀为之一阔。
停下脚步,见愁转过脸来就对上了扶道山人愤愤不平的目光。
她微笑道:“师父误会了,师父这般惊才绝艳的大人物,徒儿早仰威名已久,哪里需要再从这区区九重天碑上得知?所以,徒儿不看。”
头一次听见拍马屁拍得这么冠冕堂皇的。
扶道山人看着见愁,一副明白见愁已经堕落的样子,忍不住挪出一只抱鹅的手,沉重地拍了拍她肩膀,语重心长道:“徒儿啊,为师就喜欢你这样专门说大实话的人!”
“……”
扶道山人脸皮的厚度,比她想象之中的,可能还要厚那么一点儿。见愁乖觉地点了点头,一副受教模样:“那我们可以走了?”
“走吧!”
这一回,扶道山人开心了,脚步迈出去的时候那叫一个轻快。
大白鹅在他怀里把鹅颈朝天伸了伸,后仰过去。
见愁瞧着,竟觉得这大白鹅竟然像是在翻白眼。
她没忍住问道:“师父,先前在青峰庵你回来的时候也没瞧见这鹅,你把它藏哪儿了?”
“青峰庵隐界那么危险,就连山人我都是匆匆逃命,当然把它拴在了外面啊,万一伤了磕了碰了怎么办?”说着,他用手指抠抠大白鹅额头光滑的羽毛,讨好一笑,“你说是吧,好鹅。”
“……”
那个疑问又冒出来了:到底谁才是你亲徒弟?
见愁想,反正不是她自己。
海岸边的广场很大,见愁与扶道山人走了一会儿才走到广场边缘,抬眼一望,对面是茫茫大海,背后则是一片广阔的平原,沿着海岸一条低矮的山脉修筑了不少的房屋楼台,似乎是个海边的城镇。
这里,就是十九洲了。
走来走去的人们,身上服饰与人间孤岛的相比都有些不同的地方,颜色更加多样,材质也稀奇古怪。
见愁一面走,一面看,只觉眼界渐渐开阔。
扶道山人从广场旁边的台阶上走下来,笑着道:“这里算是十九洲的西南海岸,仙路十三岛的尽头就在这里,所以十分热闹。不过这地方可不平静,走在路上可要担心自己小命的。”
“有吗?”
怎么看,也像是比较普通的地方啊。
见愁没明白,危险从何而来。
扶道山人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左边,那是北。
“朝北面继续走,是斜穿十九洲的九头江,江边有一座高楼,盘踞着我十九洲中域最独特的宗门,叫望江楼。”
他又一指他们右边,那是南。
“南边继续往南,临海有一片高楼,向海而建,这里也有一股势力,与望江楼实力相近,名望海楼。”
望江楼,望海楼。
见愁下意识地觉得有哪里不对:“这两个宗门的名字,未免太相近了吧?”
“是啊,所以山人就说了……”
扶道山人掐着自己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目光深沉,仿若一个智障……不,智者。
“这两家经常打架。原本十九洲只有一个望江楼,早从中域剥离出去,不算在左三千之内,大得吓人,谁知后来内乱,自己人打自己人,一家分了两家,所以又多了一个望海楼。”
明白了。
见愁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所踩的这一片地面。
他们眼下所处的地方,正在望江楼与望海楼的交界处,可不正是最容易滋生事端的地方吗?
她想了想,道:“那我们要怎么去崖山?”
从见愁身旁经过的一个路人,忽然侧头多看了她一眼。
后头走着的他的同伴问道:“怎么了?”
那人耸耸肩,连忙与同伴一起继续往前走,道:“唉,咱们十九洲的乡巴佬真是越来越多了,刚才那人竟然问怎么去崖山,崖山啊!”
“哈哈哈,是吗?做梦的人总是很多啊……”
“唉!”
见愁听见了,不由得有些无语。
她侧头看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得意地一扬眉毛,看见见愁那表情,忍不住哼了一声:“这时候你难道不觉得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吗?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
见愁有些不解:“崖山……徒儿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们对崖山……”
“心向往之,触不可及。可不都这样嘛。”
扶道山人这时候倒不嘲讽了,摸了只鸡腿出来,悠悠然地看着前面的道路。
崖山……
三百年不见了。
“至于为什么,等你看到了就会知道。”
就会知道,为什么所有人提起崖山,都会是这样的口吻,都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自修行之日起,扶道山人便以崖山为荣。
同样,自踏入这一片十九洲大地开始,见愁亦会以崖山为荣。
崖山门下。
四个字,凝结着多少东西?
扶道山人想着,忽然豪气上来,鸡骨头一扔,袖子一甩,抬手一指!
“剑来!”
呼啦啦,狂风骤起,脏兮兮破烂烂的袍子随风摆动!
伴随着一声清晰悠长的剑吟,无剑——
凭空出现。
一道深蓝色的光圈弹射而出!
这一刻,整条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然而,扶道山人视若无睹。
“走,徒儿,师父带你看看这十九洲大地!上剑!”
站在剑尖的位置上,扶道山人抬首望着远方,仿佛感觉不到任何人或是震惊或是诧异的注视,他的目光之中,只有缥缥缈缈的云气,只有广阔无边的十九洲大地,只有那——
遥远的崖山!
枯瘦的身体里,蕴蓄着惊人的力量。
那姿态,犹如老树一样遒劲又峥嵘。
见愁望着这一幕,心驰神往之情顿起,然而更多的,是胸中一股顿生的浩然之气!
她一笑:“徒儿遵命!”
上剑的动作已异常熟练,人刚站稳,扶道山人就长声一笑,直接手诀一起!
无剑,飞驰!
一道深蓝毫光冲天而起,呼啸而去!
地面上,不少修士都惊异地抬起头来。
路边高楼。
一名正在下棋的垂垂老者正与身旁的青年说话,手上一枚棋子正要落下,他却忽然一下抬起头来,望向天际。
那一道深蓝毫光乍然而起!
这是……
那一瞬间,老者睁大了眼睛,豁然起身:“这……”
“师尊,怎么了?”
青年怔了一下,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问道。
那老者的目光,凝在那一道渐渐远去的毫光上,久久难以收回,声音里,是震撼与艰涩。
“是中域执法长老,崖山!崖山修士回来了……”
执法长老?
玩忽职守了三百年的那位崖山的修士?
青年惊愕不已,顺着师尊的视线望去。
那一道蓝光,却已经穿入浩渺的云气之中,与湛蓝的天空融为一体,踪迹难寻。
人在剑上,随着剑渐高,一路向东北方飞去,见愁的视野也开阔起来。
她能看见大海与陆地分明的界线,能看见一条大江自东北而西南,奔流入海,江边有高楼一座,直入霄汉。
莽莽平原,一片碧色,参天古树如一层层绿云覆盖在十九洲大地之上。
半空之中,则云气缥缈,位置越高,越是稀薄。
见愁抬首一望,炽烈的旭日便在头顶上,仿佛触手可及。
她低头一看,则不时有法宝的毫光从低处掠过,应当是十九洲别的修士在云间穿行。
“师父,崖山在东北方向吗?”见愁一面看着,一面发问。
“还在前方,过了这一片望江楼的范围,便是中域左三千所在,不远便是崖山山门。”扶道山人的声音在风里,依旧显得清晰有力。
见愁想了一下,却咋舌不已:“我们来时是望江楼地界,飞了这许久,还没过望江楼?”
“早着呢。”
扶道山人笑了一声,颇为洒然。
“望江楼原在江海交界处,连通海陆,海上陆上的灵宝仙药器用都在此处汇集,所以望江楼算是我十九洲的土老财,由此也拓展出了极大的势力范围。光是望江楼所辖的区域,便与整个中域左三千等大。”
“……那么大……”
见愁有些无法想象。
扶道山人摇头叹气:“只可惜,也没有什么用,修界从不以势力范围论英雄。”
这倒是。
依着自己一路来的见闻,所有人都对崖山敬重有加,或是忌惮,或是嫉妒,却还从未听人提起过望江楼,想来不是一路。
见愁对望江楼也不感兴趣,她转问道:“那剪烛派与无妄斋呢?”
“你是想起聂小晚那丫头了吧?”扶道山人倒也明白她的心思,“我崖山与中域左三千各大门派都有联络,出了这样大的事,想必张遂处理好之后会托师门长辈送消息到崖山来,无妄斋只怕也是一样,届时你便会知道,不必担心。”
见愁听了,慢慢点头。
自登天岛一别后,她最担心的也就是聂小晚了。
也不知,他们如今怎样。
扶道山人倒是看得很开:“修行岁月漫长,千百载都是弹指一挥间,相聚有时,迟早还会遇到的。若你认真修行,三年后便是左三千小会,必定能碰上。若遇到什么旁的事情,指不定用不了三年那么久。再说了,无妄斋距离崖山也不算很远……”
“不算很远是多远?”见愁忍不住问。
扶道山人慢慢掐了掐手指,轻飘飘道:“嗯,以筑基期修士的修为来看,也就飞个七八天吧。”
“……”见愁无话可说。
她如今不过是个堪堪炼气修为的入门者罢了。
“对了,那师父到底是什么修为?徒儿听他们说,师父很厉害。”
“我吗?”
扶道山人眉毛一扬,一副谦虚的口吻。
“你师父我不很厉害,三百年前已经是入世修为了。”
见愁立刻掰着手指数起来。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入世!
第六重!
见愁如今大约也知道修道的每一重境界的提升有多困难,忍不住惊叹:“三百年前便已经是入世修为了,那师父如今肯定有第七重返虚或者第八重有界了吧?”
“……”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真的好想直接停下来,把无剑一抽,直接砍翻背后这个瓜娃子!
吸气,呼气。
吸气,呼气。
扶道山人终于还是……
冷静不下来!
他站在剑尖张牙舞爪地喊:“你以为修炼是什么?吃饭喝水就能长个子吗?都说了修为一旦过了出窍就都是修心了,三千年也未必能修得大圆满!你还问师父是不是返虚或者有界了!你说,你到底对山人我有什么不满?你说!”
“我……”
我说不出来!
见愁哪里知道那么多?再说了,他什么时候说过过了出窍就是修心了?
只是瞧扶道山人这恼怒的模样,见愁实在不敢顶嘴半句,非常识时务地道歉:“是徒儿见识浅薄了,师父勿怪,勿怪。”
“哼!”
扶道山人这才觉得舒坦了一点儿。
“山人大人有大量,懒得跟你计较。”
“多谢师父。”见愁乖乖缩在后面,“那师父如今的修为是?”
“……哦,修为吗?”扶道山人摸了摸怀里大白鹅的羽毛,云淡风轻道,“出窍啊。”
“那也很厉……”
厉害……个头!
见愁舌头险些打结,反应都慢了半拍:“出窍?”
不对啊,三百年前是第六重入世,怎么三百年后反而到了第五重出窍了?
见愁想不通,修炼回去了,扶道山人到底怎么做到的?
扶道山人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咕哝道:“山人都说了,过了出窍就是修心,修心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出窍期还是入世期有那么重要吗?哼,你给山人一打入世期修士,山人一样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好了,山人修为多少干你个小毛孩什么事,不许再多嘴!”
见愁终于知道自己这师父有多不靠谱了。
她幽幽地在扶道山人背后道:“徒儿好像知道为什么你救了那么多人,他们都忘恩负义了……”
这都是被逼的啊!
扶道山人懒得搭理,假装没听到:“风好大,风景真好,看我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今天吃饱了,明天吃什么……”
说着,竟然还哼唱了起来。
见愁心里默默道:你不还抱着一只鹅吗?
前头扶道山人怀里的大白鹅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危险,扑棱了两下翅膀。
扶道山人只以为它也是兴奋了,哈哈一笑:“好鹅好鹅真聪明,下面就是崖山了!”
见愁一怔。
扶道山人朝着下面一个方向一点,便道:“徒儿站稳,我们下去了!”
啊?
见愁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整个无剑立刻朝下沉了一下,接着竟然以一个俯冲的姿态,朝着下面落去!
那一刻,见愁觉得自己仿若一颗坠地的流星!
深蓝色的毫光,在莽莽原野上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坠落在了苍苍群山之间!
见愁落在了一座河边的高台上,这高台乃是用一整块的石头雕刻而成。
过了河边的浅滩,便是一条奔流的长河,高悬于河上的乃是一条长长的索道,铺着颜色暗沉的木板,像是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有些年头了。
河对岸,则有一座苍翠高山。
见愁极目朝上远眺,却看不见山巅到底在何处,白云飘浮在山腰上,阻隔了人的视线。
扶道山人站在见愁身边,看了许久,许久。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他慢慢地朝前面走去,伸出皱纹满布的手掌,搭在索道旁长了青苔的木桩上,一声长叹:“从索道过去,便是崖山了,这一条道,叫崖山道。”
崖山道。
见愁顺着索道望去,对岸,便是崖山。
这一座山,太高,太陡峭,面对着河岸的部分,像是一道绝壁,上面似乎隐隐有些建筑,不过隔得太远,见愁看不分明。
扶道山人没有解释更多,他只是当先抬脚朝前走去。
索道很长,从河对岸的低矮山丘上延伸出去,并非过河便停止。
见愁发现,这一条索道,竟然是朝上的。
一路走过去,脚下大河奔流,浪涛咆哮,有蒙蒙水雾弥漫起来,扑到见愁的脸上,润湿一片。
人在索道上走动,难免有些晃动。
见愁险些从这桥上摔下去。
好险。
她抬首前望,索道斜斜向上,竟然连接到了对岸那一座山的山腰位置,尽头都在云里,让人以为这一条索道乃是天梯,直入九天一般。
崖山道,还有很长。
整个这一路上,扶道山人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直到,他们走到了对岸河滩位置的时候。
见愁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她怔怔地望向了河滩:“师父,这……”
这是什么?
巨大的河流依旧奔流而去,东岸的河滩上,荒草丛生,一片青绿。
然而,这荒草之中,还有一座又一座的坟堆,或大或小,将见愁的整个视野都铺满!
成百上千座坟!
成百上千座碑!
它们都在这一条索道的下方,所有经过索道的人,都相当于踩在这上千座坟的顶上。
那一瞬间,见愁只觉得天好像也不那么亮堂了,眼前陡然有无尽的幻象展开。
孤冢千家,孤坟千里。
阴风怒号,从这千座坟间奔过,只带得荒草摇动,沙沙一片响。
“这群坟,号曰崖山千修冢,冢内所躺,皆为十甲子前极域一战中殒身的崖山门下。”
扶道山人的声音,从见愁的前方响起。
眼前的种种幻象都消散干净,见愁眼前,一片清明。
脚下,坟冢依旧,青草依依。
扶道山人脚步不停,负手而行。
“这一条大河,则是九头江的支流。传闻上古有鸟,身圆如箕,十脰(音豆,颈、脖子)环簇,其九有头,其一独缺,居于江尾,每逢子夜,溯江而上,载鬼而归……
“他们都葬在九头江边,兴许世上真有九头鸟,能载着他们的魂魄,入极域轮回。”
声音沧桑而沉缓,像是压着一块巨石。
此前见愁还在奇怪,为什么那一条大江,会有那么奇怪的名字,原来有这样的出处。
只是……
低头一望脚下无数的坟冢,见愁有一种莫名的怅惘。
听说,修士一旦身亡,便是神魂俱灭,哪里还有什么魂魄?
葬之于九头江的支流,约莫只是崖山一个美好的愿望吧?
索道很快朝着更高处延伸,师徒二人已经慢慢离开了这一片坟冢所在的河滩区域。
一步一步,像是要登天一样。
扶道山人仰头向着索道尽头望去,伸手一指,让见愁看去。
崖山万仞绝壁上,在索道穷尽的山腰之处,竟然横向朝绝壁内,凿开了一条狭窄的道路,像是一条带子,勒在山腰上。
鸟道横绝,有如天梯石栈勾连,高标如六龙回日,奇险无比!
而在这山腰的一条道上方,隐约能看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的影子。
一道嘹亮的鸣叫声,响彻群山万壑。
见愁循声望去,便见更高的绝崖边缘,一只老鹰展翅从尖锐的山石尽头翱翔而去,原本巨大的影子霎时化作一枚小小的黑影。
她一时觉得踩在索道上,像是踩在浮云上一样,有些头晕目眩。
扶道山人手指着那一条横着的绝壁之道,胸中有万千的豪气。
“那也是崖山道!
“你脚下这一条索道,乃是无数崖山先辈用骸骨撑起来的,可让崖山门下弟子畅行无阻。可修炼之事,却艰苦卓绝,险峻异常,如前面这一条崖山绝道,一不留神就要摔下万丈悬崖。
“崖山是这十九洲修士最大最光辉的一条坦途,亦是最险最难熬的一条绝道!
“你想好了吗?”
是坦途,也是绝道!
见愁心神已为这一条长长的崖山道所慑,听了扶道山人的话,她遥遥望着整座崖山,仿佛与天近在咫尺的崖山!
慢慢朝前面走了三步,然后停住,见愁目光渺渺,声音冷静。
“师父,这不是坦途,也不是绝道。它只是一条……
“我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