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一身素衣的见愁,走过蜿蜒的山道,站在山腰处,朝下看去。
连绵的群山,自北向南渐渐低矮,终于将自己起伏的脉络藏入一望无际的辽阔平原。繁华的城镇错落分布在平原上,已然一派人间烟火气。
“师父,到了!”
吭哧吭哧,咕噜咕噜。
扶道山人依旧一身破衣烂衫,腰上挂个黄黄的酒葫芦,一手持着破竹竿,另一手却牵着一根麻绳。麻绳后面,拖着一辆小小的、安了滚轮的板车,板车上站着一只气定神闲、大老爷一样的……大白鹅——那只能看不能吃的大白鹅。
在惊觉自己被见愁坑了之后,扶道山人没处说理,又舍不得扔掉这鹅,干脆不知从哪里找了辆板车拉着走。
见愁是个天赋高的好徒弟,收了不亏,这鹅也不能亏!
眼下,听见见愁的声音,扶道山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当初来到这人间孤岛的时候,他到这个地方就从剑上下来了,自己走过去的,可要他御剑飞在天上找到准确的方向,却又是另一种难度了。
还好,一路上有见愁,勉强辨认了个方向。
只要到这个山腰上,再经过平原,便是自己要到的地方了。
扶道山人一下高兴起来:“认得路了,认得路了!”
“那师父你可以飞了?”见愁不由得有些好奇起来。
扶道山人假模假样地一摸下巴,扬眉道:“现在就看师父我的吧,来——看剑!”
他的两根手指忽然一并,啪!空气中仿佛有一声爆响,紧接着,见愁便惊讶地看见那载着大白鹅的木板车竟然“咔嚓咔嚓”地一阵乱翻,迅速合拢!
“唰”地一道璀璨蓝光过去,原本的小板车竟然就变成了一柄木剑,缓缓悬浮在了离地一尺高的地方。
大白鹅原本站在木板车上,哪里想到会发生这样惊魂的变故?
它顿时一阵乱叫唤,好像在说:干什么,干什么?我车呢!
然而……
大白鹅早在木剑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摔落在地,哀鸣了一声。
扶道山人一见,方才还摆的姿势瞬间就撤了,连忙跑过去一把将大白鹅给抱了起来:“哎哟,鹅啊鹅,没摔坏吧?”
大白鹅垂下了鹅颈,可怜巴巴的样子。
见愁嘴角一抽,霎时不想说话。
一只不能吃的鹅,越不能吃,越是紧张。这位师父,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她转头去看那柄悬浮在地面之上的木剑。
形制古拙,乃是一柄大剑,宽有两掌并排,长则有四尺。钝而无锋,颜色有些沉暗,某些地方还呈现出深深的玄黑色。
靠近了一看,那些玄黑色的痕迹,竟然都是一个一个小蝌蚪的图案,像是某种神秘的印记。
整柄剑,看上去实在不美观。
可在它出现的一刹那,见愁却感觉出了一种融于天地的朴实与自然。
扶道山人眼瞧着见愁的惊讶,总算是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此剑名‘无’,你闭上眼睛就看不到它了。”
“……还有闭上眼睛能看到的剑吗?”见愁木然地问。
“没见识,没见识!真是,反正说了你也不懂,赶紧上车……哦不,上剑!”
扶道山人自己当先一脚踩了上去,站在剑尖一尺处,那木剑竟纹丝不动,依旧稳稳地浮在地面上。
见愁迟疑了片刻,约莫明白过来:这是要飞了。
她走上来,小心地踩在后边靠近剑柄的位置,因为怕摔倒,所以伸手拉住了扶道山人的胳膊:“师父,这不会摔下去吧?”
“你站稳了就摔不下去了。”扶道山人嘿嘿一笑,却摸了摸自己怀里大白鹅的头,道,“好鹅,好鹅,这就带你乘风御剑去也!无剑,起!”
乘风御剑去也!
迎面一阵狂风吹来,扶道山人枯瘦的身躯裹在乱颤的衣襟里,似乎不堪一击,可他的眼神,却霎时炽热而明亮起来,有一种莹然饱满的光彩蕴蓄在他身体之中。
他稳稳地站在剑尖,手诀一掐,便见一道蓝色的毫光自木剑剑身溢出。原本悬浮在地面上的木剑,竟然陡然拔起,自这山道上一飞冲天!
道旁高大的树木,原本遮天蔽日,此刻却在见愁的视野之中飞快退出。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斜斜往上的剑,将她带得更高。
蓝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越高,颜色越是纯粹。
只是片刻,他们已经离开了原本所在的群山万壑,向着广阔平原而去。
浮云飞快地从脚下飘过,繁华的城镇都被那层淡淡的浮云笼罩,只看得见一点儿模糊的影子。
见愁站在这层云之上,一时之间,心神也摇荡起来。
秀丽的群山,像是一尊尊亘古的雕像,伫立在平原的边缘,像是大地起伏突出的脉络。
广阔山河,都在脚下。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见愁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想说什么,只近乎着迷地看着这一切。
仿佛能明白此刻见愁的心境,扶道山人也少见地没有多话。
脚下的广阔平原,在御剑的急速之下,早已不是长途跋涉才能跨越。
木剑无,化作一道雪蓝的毫光,自天际飞掠而去。
茫茫东海,已近在眼前。
深蓝的海水自天边而来,翻出滚滚的波涛,泛起雪白的浪花。
海岸一片平坦,只在与平原交接的地方,有一些低矮的山脉,当中最高的那一座,名为黛山,上有青峰庵,正是扶道山人要去的地方。
远远地,扶道山人就瞧见了黛山后山那道绝壁,只控制着木剑,朝那边而去。
“落!”
手诀再掐,木剑剑尖向下。
见愁有些站立不稳的感觉,可脚却牢牢固定在剑上,想来是有什么防护。她心里忽然有些感动,看向前面,这时候扶道山人搂紧了他那只大白鹅,像是搂着亲儿子一样!
到底谁才是你徒弟啊?
方才升起来的感动,霎时化为乌有。
“呼!”
落了地,扶道山人长舒了一口气。
见愁也从剑上下来,放眼朝四面打量。
这里的景色与她昔日所处的小山村截然不同,树木越发高大茂密,叶片油亮,脚下的山崖石质灰白,有一层碎末,像是被经年累月的风给吹成这般。
这是一道高高的绝崖,崖壁上斜着几棵没长几片叶子的老树。
阵阵的罡风从崖底吹来,刮面生疼。
扶道山人却凛然不惧,在风吹来的一刹那,陡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见愁以为有哪里不对劲。
扶道山人摇头道:“无事,只是有人给山人送信?”
“人在哪里?”见愁四处看了看,也没瞧见有人来。
她回过头去,只见扶道山人站在悬崖边,破衣烂衫随风飘摆。他伸出手,五指张开,像是感受着风的轨迹,而后微微眯眼,眉头皱起,手指在风中轻轻搅动。
接着,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食指中指一并,竟在风中一夹!
一道银亮的毫光被他从虚空之中夹出。
“没人,信在这里。”
银亮的毫光就在扶道山人手里,见愁看着奇怪。
“这就是信?”
点了点头,扶道山人算是给了见愁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眉头皱起,只用拇指与食指指腹轻轻一捻,那道毫光就炸裂开来,散成一片银雾,飘在了空中,而后一凝,变成一行行的文字。
这是?
见愁看了过去,却发现那字迹在自己看来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
扶道山人却聚精会神地看过去。
扶道山人敬启,昆吾山横虚拜上。
诚依天道之常,曾以大术测算百年,昆吾百年内有大劫将至。有一子惊才绝艳,将于六月廿二横出于世,取吾而代之,救昆吾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
仆托昆吾而生,亦必以身献昆吾,遂于十日前西取大夏,收此子于门下。
此子心性绝佳,尘缘尽斩,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尽通百家。虽左手持道,然天赋卓绝,十日筑基,实乃吾生平仅见。
山人与吾相交多年,今有喜事,诚请山人同喜之。
另附,望山人早归十九洲,有大事相商。
一字,一句。
扶道山人看完,也不知心头是什么滋味,两排牙齿磨得“咯咯”作响。
“横虚老怪物!不就是刚收了个徒弟吗?什么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修行又不看脸!还左手持道,左撇子就左撇子,说那么文雅干什么!装,装,装!十日筑基有什么了不起?徒儿,徒——”
他大声喊着,看向了见愁,声音却一下卡住了。
一身素衣的见愁,身无半点儿修为,正疑惑地看着他。
扶道山人想起信中所言的“十日筑基”,一时之间只觉得一口老血哽在了喉头,险些就要吐出来。
看看人家收的徒弟,再看看自己这徒弟……
一时之间,扶道山人已是满脸的沧桑。
见愁方才听扶道山人大喊大叫,倒是听明白意思了,好像是什么人收了徒弟?
只是……
面如冠玉,温文尔雅,十日筑基……
还有——
左撇子。
见愁怔怔地抬起头来:“师父,你说的这个横虚老怪物收的徒弟,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这人姓甚名谁?信上没说啊。”
扶道山人一指已经开始渐渐消散的银雾,翻了个白眼。
他又开始叹气:“徒儿啊徒儿,这横虚老怪物,乃是师父自踏足修路之后,遇到的毕生仇敌!此人奸诈狡猾,无恶不作,为非作歹,哄骗少女……”
说到这里,他一下顿住。
好像说错了……
“咳咳。”咳嗽了两声,扶道山人面皮都没红一下,正色道,“总而言之,这就是整个十九洲如今最大的毒瘤,偏偏还占据着‘第一人’的名头,实在令人齿寒!徒儿,你一定要争气啊!”
语重心长。
见愁想听的不是这些。
在扶道山人说自己不知道以后,她就失望地垂下了眼眸。
十日筑基。
不久前收的徒弟。
应该没有那么巧吧?
见愁不断地想要安慰自己,可“左手持道”几个字,却又不断地撞击着她的心房,让她心底那股仇恨,瞬间激荡开来。
“师父,横虚老怪物很厉害吗?”
见愁缓缓吐出一口气,用有些发颤的声音问道。
扶道山人冷哼一声,面露不满:“比我厉害那么一点点吧,就这么多!”他伸出了自己的小指头,轻轻掐了那么一点儿。
这表情动作,与说自己的天赋万象斗盘比见愁的大出那么一寸的时候,一般无二。
见愁一下就知道真实的答案了。
她没戳穿,又问道:“他是什么人?”
“挺厉害一人吧。十九洲分南、北、中、极四域,中域居中,内有无数门派,横虚老怪便是中域之首昆吾山的首座。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如我。”说到后面,扶道山人生怕被自家徒儿看清了,连忙补上一句。
“那也真的挺厉害了……”
昆吾山,横虚老怪,中域第一门派第一人?
会是他吗?
见愁思绪翻转,眼底却一片冰寒。
“那……十日筑基呢?”
“……”
扶道山人的脸一下就绿了。
“十日筑基,十日筑基!山人绝不相信!当年爷爷我惊才绝艳,横空出世,筑基也花了整整百日,十九洲所传‘百日筑基,踏破凡尘’的便是山人我!如今横虚老怪一定是故意整出这风头,要压我一头!”
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得很对,扶道山人点了点头,一脸肯定地看向见愁:“一定是这样!十日筑基根本不可能!”
见愁还记得,炼气点亮斗盘之后,才可封盘筑基。
扶道山人称当年他的斗盘乃是一丈多一寸,就算那一寸是假话,可见愁还是相信,不会差到哪里去。即便如此,也花了百日才筑基,这个传说中的“左手持道”之人,却只花了十日。
她可不与扶道山人一般自欺欺人,觉得这是假的。
如果此人真是谢不臣,见愁回忆起自己乘风御剑时候心旌摇荡的感觉,倒能明白谢不臣怎么会愿意舍弃一切,去寻仙问道了。
只可惜,能明白不代表不恨。
昔日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闪过心间,有一簇小小的火苗,从某个地方升腾而起。
十日。
“师父,那寻常人筑基需要多久?”
“快则数月,慢则数载,还有人一辈子也筑不了,无缘修道一途呢。”扶道山人随口答道。
心底泛上几分苦涩,见愁忽然低笑出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笑什么?”老觉得有点儿怪怪的,自打他刚才抱怨了一通之后,见愁就不对劲了,扶道山人未免有些心虚,“我又不是真的觉得你这个徒儿不好,反正山人是个很讲缘法的人,我救了你,便是有缘,所以收你为徒。师父真的不嫌弃你的……”
扶道山人向来是个不会安慰人的,竟连什么“不嫌弃你”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
见愁幽幽地望了他半晌,心情虽有一种奇怪的低落,可说出来的话,却气得扶道山人倒仰过去。
“师父,徒儿也不嫌弃您的。”
“……”
扶道山人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我忍,我忍,我使劲忍!
忍……
忍无可忍!
实在是忍不了!
欺人太甚,这个坏徒儿欺人太甚了!
“啊哇哇哇!你实在是欺人太甚!什么叫你不嫌弃我?你什么天赋,我能收你为徒乃是你八辈子也求不来的福分,竟然还敢嫌弃我!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时候,扶道山人一下就想起横虚老怪的那封信来,一下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起来。
“你看看人家收的徒弟,十日筑基,十日筑基啊!再看看我这徒弟,这叫个什么事儿啊!十日过去了半点修为都没有!”
“师父。”见愁淡淡喊了一声。
这声音不大,扶道山人像是没听见,却把那一只大白鹅抱在怀里:“我怎么这么倒霉,收了这么一个不孝顺的徒弟啊?人家的徒弟十日筑基,我的徒弟十天了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哎哟喂……”
“师父……师父!”见愁嘴角抽搐得厉害,她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嗓门,大喊一声。
“呃?”正哭喊得起劲儿的扶道山人一下回过头来,看着见愁。
他愤愤:“还喊我干什么?就没见过你这么不尊重老人家的!”
“师父说我十日之中修为全无,徒儿倒要问,师父这十日教了徒儿什么?”见愁脸色淡淡的。
“这……”扶道山人老脸一红,想起自己刚才抱怨的那些话,忽然觉得有些心虚。
“咕咚。”
轻轻吞了吞口水,扶道山人眼珠子乱转,眼神乱晃:“那什么……师父这不是忙吗?”
“忙着赶路,忙着吃鸡腿,忙着抱大白鹅,忙着看美——”
见愁想想最后那个词,实在是不好说出来,有辱师长颜面,眼瞧着说了一半出来,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总之,师父,你有什么脸面夸人家的徒弟好?”
徒弟总是别人家的好,那也要看看师父到底什么样啊!
见愁内心已经有些崩溃了。
同样,这会儿扶道山人内心也是崩溃的。
叫他嘴贱!
数落人家之前,没好生看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不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扶道山人连忙安抚见愁:“别急别急,那话怎么说来着,亡羊补牢,师父认错!你这么好的徒儿,怎么可能不如横虚老怪那个左撇子徒弟?你看——”
在提到横虚老怪的左撇子徒弟的时候,见愁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她不知道十九洲有多少个十日之前被修士们收为徒弟的左撇子修士,也不敢去想。
扶道山人伸手朝着后面山下一指,见愁顺着看过去。
芳草嘉树,禽鸟啁啾。
青峰庵就在黛山山腰上,朴素的浅淡灰白色矮墙在林间露出隐约的痕迹。
见愁能依稀看见挂着“青峰庵”三个字匾额的庵门。
“下面就是青峰庵,有几名弟子在后山隐界之中查探,好像出了点儿事,师父得去看看,这山崖之上少有人来,师父传你口诀,你就在此处修炼,等着为师办完事回来。”
她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还能骗你不成?”扶道山人眼睛一瞪,不乐意了。
他伸手一招,右手两指并拢如刀,朝着悬浮在半空之中的无剑轻轻一点,便听到“唰”的一声,无剑飞回,一下插在了见愁面前三尺处。
扑簌簌,剑身进入了岩石之中,震起了一小片灰尘。
“开!”扶道山人凝眉怒目,又是一个指诀一掐,同时吐气开声,一声大喝。
“当!”见愁耳边似有钟鼓齐鸣之声,身体内的气血一阵翻涌,险些有些受不住。
她定睛朝前面一看,竟然有一道深蓝的光圈,以无剑为中心,逐渐升起,最终在离地三丈高的位置合拢,形成一个深蓝色的光罩。
此时,红日西斜,残阳铺地。
深蓝色的光罩映着夕阳,有一种绚丽的美感,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在一群群昏鸦的鸣叫声中,如同脉搏一样,轻轻地膨胀,收缩。
像是……这深蓝色的光罩,本身就有生命,会呼吸一样。
见愁不禁屏息。
扶道山人倒已经习以为常,道:“你入内,盘腿坐下,把眼睛闭上。”
“是。”见愁依言走了过去,踏入蓝光之内的一刹那,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无剑静静地扎在她面前的地面上,明明是一柄木剑,竟能破开这坚硬的岩石。
兴许,这就是寻仙问道的魅力所在吧!
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快散去,见愁盘膝坐下。
扶道山人并未走进来,只道:“所谓修行,便是以肉体凡胎沟通天地。天地有气,名曰‘灵气’,蕴藏于万物之中,非有灵者不能见。凡人看不见灵气,也就无法修炼,除非天地之间有大才者,能领悟一些天道,能发现灵气。不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你精诚所至,必定金石为开。现在我便帮助你先感受一下天地自然之气,你且闭眼。”
见愁依言端坐,将两手放在膝头。
扶道山人一弹指,便有一道暗光从他手中飞出,霎时间便到了见愁的眉心处,抖着尾巴往里面一钻,一下不见了踪影。
同时,见愁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她感觉自己的眉心似乎滑入了一点儿凉凉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灵台一时清明至极。
那进来的东西,像是一股清泉,不断在她头脑之中洗涤。
见愁一下觉得昏昏沉沉起来,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
她感觉有风从自己的身边吹过,远远近近的鸟雀声也能听见,空气里有青草的香味,还有隐隐约约的炊烟……
不。
还有点儿什么别的东西。
见愁也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它们像是忽然出现在她感知之中,有的细细的,有的一团团,像是随时在流动,就如云朵一样,有的高,有的低。
莫名地,见愁就有一种想要触碰它们的欲望。
她念头一动,那些东西就自动朝着她靠拢过来。
见愁能够清楚地感知到,随着它们的靠近,自己周身也一下放松了起来,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放松,亲切又随意。
那些东西从她皮肤的毛孔里,从她周身的气穴处,从她的眉心、掌心……涌了进来。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剔透的瓶子,只要将瓶塞拔开,就能不断地吸纳外面的东西。
风好像大了一些,身体仿佛充盈饱满了一些。
见愁感觉身上暖洋洋的,清凉凉的。
矛盾的感觉,几乎同时出现。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形容……
它们很乖,进来之后,就顺着某个路线,在她的身体之中游走,像是在河流里游动一样。
见愁闭着的眼睛,没有睁开。
如呼吸一般收缩又膨胀的蓝色光罩外,扶道山人保持着弹指的姿势,动也没动过一下。
此刻,他因震惊张开的嘴巴已经大得能塞下一枚鸡蛋了。
他怔怔地看着无剑领域内的见愁,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一阵阵发紧。
疯了……
怎么可能?
这丫头片子不是跟自己一样,天赋斗盘一丈吗?怎么可能有这么惊人的天赋?
扶道山人简直要疯掉了!
日头早已沉入了山谷,天地之间一片昏暗,悬崖上罡风猎猎,刮得崖上的花树草木狂颤不已。
只有那三丈方圆的深蓝光罩,纹丝不动,依旧收缩,膨胀,呼吸不停。
这青峰山上的灵气,像是参加集会一样,不断地朝着光罩内涌来,见愁就在当中盘膝而坐。
在她身下,那一丈方圆的斗盘,以一个恒定的速度缓缓旋转。
斗盘中央的那一点——天元,竟然正在逐渐由灰暗变得明亮,甚至在不断变大。
有一点又一点的淡淡星光,从见愁的身体里漫出,又像是微尘一样洒落,落到了经纬纵横、旋转不停的斗盘上。
星光落下的刹那,斗盘上距离它最近的坤线便会发出一阵耀眼的亮光,随后变暗。
那一点星光,也就被吸入了坤线之中,并且逐渐顺着坤线,慢慢朝着天元汇拢。
越朝着中间,星光越璀璨,仿佛有一团星云,被见愁坐在身下。
山风吹起了见愁柔顺的头发,点点星光如萤火一样,映照着她瓷白的脸颊。
汇拢的星云逐渐下落,灿烂的亮光闪闪烁烁。
黑暗的悬崖上,树影摇曳,大白鹅已经将脖颈转过去,藏到身后,似乎正在酣眠,扶道山人站在这凛冽的山风之中,一双眼亮得惊人,枯瘦的身体竟如一棵老树一样遒劲。
此时此地,举世皆暗。
唯眼前——
星河璀璨!
漫长的黑夜,还没有过去。
扶道山人知道,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他靠着旁边一棵老树坐了下来,将还在沉睡的大白鹅抱在了怀里,看着沉入修炼之中的见愁,人还在恍惚之中。
传闻之中,世上有人被称为“道之子”,乃是修行一途可遇而不可求的天才。这一类人,因其心无杂念,所以亲近自然,融合于天地。不踏入修行之途则已,一旦踏入修行之途,便可畅通无阻,他们修行一日,当得上旁人修行百日。
眼前的见愁……
他只帮助她感知天地,可她却无师自通,竟然开始自动吸收天地灵气,运转自如。
或者说,不是见愁无师自通,而是这天地,这灵气,对她有好感,所以愿意在她经脉之中自行流转。
人与天,本就有感应。
而见愁的感应,约莫……
强得可怕。
扶道山人想着,竟有一种倒吸凉气的冲动。
点点的灵气不断通过周身窍穴汇入见愁的身体,又在运转之后漫散出点点星光,落在斗盘上,被斗盘的坤线收集,而后汇入中心的天元处。
天元,在不断地变大。
十日筑基?
扶道山人想起横虚老怪说的徒弟,又想起见愁问自己,普通人筑基需要多久。
他记得自己说自己百日筑基已经很厉害了,可如今这徒儿……
即便不能十日筑基,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筑基与筑基之间也有差距,若能有一些灵药、阵法辅助,筑基会越发完美,更何况他们这一门有些出奇,若见愁在外筑基,只怕有不好的影响。
夜,还在渐渐变深。
见愁身下,万象斗盘缓缓旋转。夜空之中,素月隐没,只有满天的繁星点缀,星光闪烁。
天上地下,遥相呼应。
见愁的身上,似乎也缠着一点儿淡淡的薄雾,缭绕起来。
此刻,万象斗盘之中的天元位置,已经渐渐充盈起来,有婴儿拳头大小,里面一片混沌和朦胧,只有星尘一样的光芒,游弋其中,灵性十足,仿佛有生命。
虫鸣鸟语,越发衬得此处寂静。
山下,青峰庵也是一片黑暗,只在零星几处有一些灯火闪烁。
没有人知道,绝崖上有人在修炼。
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扶道山人的目光,始终落在见愁的身上,错也不错一下。
满天星斗,被渐趋明亮的天光给衬得暗淡了,慢慢消失在爬出海面的日光之中。
一线光明,陡然从远处的海上倾泻而出。
这一刻,见愁万象斗盘上的天元,仿佛感知到什么一样,猛地一颤,光芒大放,那流溢而出的光彩,一下注入外部坤线之中。
“唰——”
一条坤线,以天元为中心,竟然一点儿一点儿地变亮!
原本暗淡的灰色,逐渐变成了炫目的白色!
点亮!
第一根坤线!
也是在这一刹那,见愁似有所感地睁开了眼,有奕奕的神采从她瞳孔之中投射而出,一转才没了影子。
此处山崖,乃是附近最高的地方,从这里,能远远看见东面的一片茫茫大海,漫无边际。
一轮红日,此刻便从远处跃出,缓缓升高。
夺目的光芒,绽放在粼粼的海面上,深蓝色的大海,在那一瞬间,仿佛要跟着这一团亮光,一起燃烧起来。
目之所及,一片炽烈。
见愁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日出,竟然怔了好半晌。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跟着,是扶道山人的声音:“海外有仙山,缥缈云海间。人们都说,日出之处,便有仙人居住。”
“那日出的地方是十九洲吗?”见愁心神已为眼前画面所夺,并未回头,只下意识地问道。
扶道山人笑着摇了摇头:“并不是。”
见愁这才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扶道山人。
一夜过去,扶道山人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瞧着那荒诞不经的神情已经收起来许多,披着满身的光,别有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若此刻说扶道山人乃是得道高人,她是信的。
“师父,我……”
“幸好只过去了一夜。”毫不客气的一个白眼翻过去,扶道山人“哼”了一声,“我倒没想到,你竟是个天才。”
或者说,没想到天才到这地步。
见愁闻言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昨夜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里,她明明不懂怎么修炼,可那些飘浮在天地之间,仿佛是“灵气”的东西,却像是故意来引导自己。
她不知不觉就为其所惑,随着心意而去。
经扶道山人一提醒,她才连忙起身,低下头。
身下,一轮万象斗盘,在旋转之中渐渐暗淡,可见愁依然看了个清清楚楚!
婴儿拳头大小的天元!
一条雪白的坤线!
甚至……
她隐隐约约感觉出,就连斗盘似乎都大了一点点。
“这……”见愁有些目瞪口呆。
扶道山人“嘿嘿”一笑,绕着见愁走了两圈,不住地摸着自己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须,像是看什么稀有动物一样看见愁。
“你是一下进入了亲和自然,融于天地的状态,倒得了无边的好处,你师父我都要看红了眼了。你是不是感觉那些灵气引导着你修炼,在你经脉之中自动运行?”
“是。”
见愁听着,扶道山人像是知道这种情况,心也就定下来大半。
扶道山人继续道:“这就对了,兴许是你天生性子并不功利的原因,它们格外喜欢你。这种融于天地获得意外收获的情况,一般被称为‘顿悟’。但对于初涉足修行的人而言,我们一般称为‘天眷道之子’。也就是说,这种人被天眷顾,是天道认为最适合领悟的人。”
语气一下变得酸溜溜的,扶道山人又绕着见愁踱步,好像想要把她仔细扒开看看一样:“你说说你,经历简单,无父无母,又有过丈夫,准确地说是曾为人妇的人,按理早就过了亲近自然的时候了啊。凭什么?山人真是不明白了,难怪那些老家伙时不时就要叫唤一声‘天道不仁’。山人我算是见识到了!”
唉!
扶道山人忧郁地望着她:“难道,以后我十九洲之中,竟要多多收一些已为人妇甚至为人母的凡人为徒了?”想想那个场面,扶道山人忍不住头皮一麻,他赶紧掏出一只鸡腿塞进嘴里。绿叶老祖唉,这回可真得压压惊了,真是要被自己给吓死了!
整个过程中,扶道山人的目光都极为古怪。
见愁自己也没闲着,一直在回想当时扶道山人介绍给自己的一些境界划分。
“您说天元落成,便算是真正踏入了修行之途。待点亮斗盘,便能封盘筑基。如今徒儿已经点亮天元并坤线一根,是否已经算是一名修士了?”
“这倒是不错。”扶道山人含糊地说着,并将最后一口鸡腿肉吞了进去,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见愁思索片刻,又问:“那依师父所见,徒儿筑基会花多久?”
“……”不知为什么,在听见见愁这句话之后,扶道山人有种想掐死她的冲动。
憋了好半天,他才梗着脖子道:“不会很久吧。”
“不会很久是多久?”怎么自己这个师父老是这样含含糊糊的?见愁皱着眉追问。
扶道山人险些被这没眼色的徒弟气得半死,他把竹竿使劲往地上戳着,灰尘不断溅起,他也不停手。
“不会很久就是不会很久!你问那么详细干什么?想要欺师灭祖不成?你师父我百日筑基容易吗?我容易吗?啊?前儿来了一个十日筑基的气我也就罢了,现在连我自己的徒弟都不知道体谅一下师父,你到底是有多想努力修炼把师父踩在脚底下?”
“这……”见愁总算是听明白了一点点,然而……
“可是不把师父您踩在脚底下,怎么能把您痛恨的横虚老怪的徒弟踩在脚底下?”
“……”
“你这徒弟,山人我教不了了!拿着!”扶道山人早已气得吹胡子瞪眼,打怀里一阵掏摸,一把将摸出来的一本破烂小册子砸给了见愁。
见愁吓了一跳:“师父!”两手慌忙接住小册子,她低头一看,封皮破破烂烂、油油腻腻,上头好像写着什么字,但见愁着实辨认不出。
扶道山人只把大白鹅一抱,气呼呼地说:“这就是修炼的方法了,你既然要把山人踩在脚底下,那就好好踩去!我下去办事,回头来接你,你好好在这里修炼。若我回来瞧见你在偷懒,哼哼,仔细你的皮吧!”说完,他直接一扭头,朝着悬崖背后的山道而去。
“师父!”见愁有些惊讶,大喊了一声。
扶道山人背对着她摆摆手:“别喊了,生气了!”
“……”
彻底无话可说。
见愁忽然叹气,这师父,也真是……
你办事就办事,把大白鹅抱去干什么?
眼见着扶道山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山道上,见愁原地坐了下来,一时有些出神。
过了好久,她眨了眨眼,从袖中取出那把穿着红绳的银锁,想起那未出世的孩子,想起扶道山人口中的“十日筑基”之人,顿时有一种烈焰灼心之感。
谢不臣……
手指缓缓收紧,重新将这把银锁握在掌心,硌得生疼。
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提醒自己:她没有资格停下。
她还要为自己,为她腹中无辜丧命的孩儿,讨回一个公道。
缓缓呼出一口气来,见愁将破烂的小册子放在膝头,慢慢翻开。
灿烂的阳光铺满大地,青峰绝壁上,见愁的影子孤零零的。
一页,一页,又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