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黑云涌动的天边,滚过一道闷雷。
“哗啦啦”,窗外的雨又大了起来,如注的雨水从青青的瓦檐上飞泻而下,砸到已经坑坑洼洼满是泥水的地面上。
两扇没关稳的窗被风刮得直晃动,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正在屋内做针线活儿的见愁,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险些扎了自己的手。
望着那不断摇晃的窗,她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连忙放下手中缝了一半的袍子,走到窗边来,将两扇窗拉回来关上。
窗已关,外面的雨声却半点儿没小。
时不时在天边滚动的闷雷,也越来越近,好似在他们家房顶上滚动一般。
见愁一听,不禁叹了口气。
伸手在自己尚未显怀的腹部轻轻抚摸,她瓷白的脸上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
兴许,这就是老天给自己最好的恩赐了。
新婚三月,见愁也没想到,自己竟能这么快有孕。
今晨也不知怎的,平白呕吐起来,她请了乡里的大夫来看,大夫却一个劲儿地说恭喜。见愁追问了好半天,对方才笑着说:“您是有了身孕。”
半晌,她都没反应过来,就连到底是怎么付了诊金、送走大夫的,她都全然回忆不起来了。
见愁,原本是个只有名没有姓的孤儿。
自有记忆开始,她便知道自己无父无母,幸得好心人收养,方能安生平顺地活下来。
后来,她遇到了谢不臣。那时候他还不是秀才,只是谢家的少爷,两个人并没有什么交集。直到谢家家道中落,谢不臣被仇家追杀,正好为见愁所救,两个人才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三个月前,他们终于在这小村庄落了户,成了亲。
于是,见愁也有了姓,从此以后叫“谢见愁”。
谢不臣熟读“四书五经”,在家里时便小有才名,已经是童生。后来他参加县试,又得了秀才,便越发用功读起书来。
他舍不得见愁受苦,曾握着她的手说,等他回头拿下了更高的功名,便能做官,以后,见愁也算是个官夫人了。
今日一早,谢不臣就去了县学读书。
往日里这时候,他也该回来吃饭了,可偏偏赶上这样的大雨天。
见愁想着,他带了伞,多半是道路泥泞,不好走,所以迟迟未归。等他回来,她便将这天大的喜事告诉他。
唇边挂上一丝浅笑,听着周围淅沥的雨声,她也不觉得心烦了。
从窗边走回来,见愁没再拿起针线活儿,她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一柄鲛皮为鞘的宝剑——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谢不臣在家破时拼死也要带走的。
她走到屋前,望着窄小的院门,等待着谢不臣从雨幕里出现。
这是个很简单的农家小院,几只大白鹅被竹篾篱笆围了起来,正欢快地在雨里叫唤着,不时将修长的鹅颈转过去梳理羽毛。偶尔一抖,便见落下来的雨珠被油亮的鹅毛抖得飞旋出去,一片晶亮。
透过厚厚的雨幕,能瞧见不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深深的墨绿色被雨水打湿,仿佛更浓了。
层层的雷声,便在山那边滚动。
见愁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抚摸着腹部,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伞去县学找人,雨幕里便传来了一阵穿行的脚步声。
“哗啦啦……”
雨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也渐渐近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慢从晕染开的雨幕之中凸显出来,伞边沿滑落的雨水,像是连线的珠串,不断地落下,溅在地面上,与周围的雨水混杂在一起。
谢不臣的眉是长的,鼻是挺的,唇是薄的,有一线近乎冷峻的弧度。
湿冷的水汽,晕染在他的眼角眉梢上,似乎又增了一分霜寒。
握着伞柄的手,是握笔的手,修长,白皙。
见愁瞧见了他,脸上立时露出放心的表情来,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你回来了?”
谢不臣淡淡地点了点头,双唇一分,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只牵出一抹笑来。他走到屋檐下,将伞收起,小心地倒立在了门轴旁。
见愁赶紧将他让进屋,伸手就要为他解下外面已经湿了的袍子。
苍青色的袍子,被雨水打湿,呈现出一种与外面群山一样的墨绿色。
见愁唯恐他着凉,却没想到,在这一刹那,手却被另一只冰凉的手给按住了。
顺着这只手看过去,见愁看见了谢不臣带着浅笑的脸。
为什么觉得有些奇怪?
见愁不解:“你手好凉,怎么了?”
谢不臣摇摇头,转眸打量屋内的陈设。
这里与他今晨走的时候一样,除了放在简单方桌上的那几件衣裳——有一些已经叠好了放在一旁,还有两件则散放着,其中一件的袖子上还插着针线。
见愁解释道:“方才窗没关好,又打雷又下雨的,我顾着关窗,回来便只顾着想你怎么还没回来,一时便忘了继续缝。不过其余的几件衣裳,我已经缝好了,一会儿你可以换上,下午雨小了,便继续去县学——”
“见愁。”
清冷的嗓音,这一次却带了一点儿奇异的沙哑。
见愁以为他是被雨淋了,染了风寒,担心得不行:“你嗓子都哑了,必定是急着回来,路上不当心,在雨大的时候赶路。若是回不来,在县学里待着也是可以的……”
话是这样说,可她心里却甜滋滋的一片。
说着说着,唇边的笑弧便扩大了。
谢不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他浑身都湿透了,脚边全是水迹,眼前的见愁,满心满眼都是他,笑起来的时候也暖暖的。
今日冒雨归来时见到的场景,又一次在他脑海之中回放,同时回响的,还有那振聋发聩的苍老声音。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
“人为肉体,为凡胎,心为七情六欲所系,难离酒色财气。”
“世外有仙山,苍茫云海间。凡尘如芥子,红尘几度皆为虚妄。问世间人,何不脱去凡根,寻仙问道?”
“斩情根,断尘缘。若要求道,须舍尽一切,汝以何证之?”
汝以何证之?
短短的五个字,却像是一道天堑鸿沟,隔绝了人世与仙途。
而谢不臣,必须跨过去。
他抬手,冰凉的手抚摸着见愁温暖的脸颊,淡淡笑道:“你在家,我总归要回来一趟的。”
这冰凉的手,让见愁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哪里用得着那样麻烦?我又不是什么身娇肉贵的娇小姐。不过你回来也好,我有件事……”
说着,她伸出手去,温暖的掌心覆盖在谢不臣的手背上,才一碰着,便感觉到了那种冰冷。
叹息一声,见愁都担忧得忘了要说什么:“你身上太凉了。”
“无事,我身子可比你壮多了。”
谢不臣笑着,退后了一步,平静地转过身,一眼就瞧见了挂在斑驳墙壁上的那柄剑。
乌黑的剑鞘上满布着片片鳞甲,那鳞甲依旧黑亮,没有半点儿灰尘。
他慢慢伸出手去,将这柄宝剑取下,轻轻一拧,再一用力,一寸一寸的寒光乍泄而出,伴着窗外的雨声雷声,令人不禁屏息。
随着剑身不断抽离,隐隐的剑吟之声也渐渐清越起来。
他抽剑,却像是要释放什么一样。
见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告诉他自己有孕的事。
“这剑我每日都要擦上一遍,没沾上多少灰尘,不过倒从没拔它出来过,这模样真是漂亮,难怪你要把它带出来。”
谢不臣终于完全将这柄剑抽了出来,寒光闪烁的剑刃倒映着他深潭般的眼眸。
这一刻,他忽然看清楚了。
这是他自己的眼眸,无情无欲,无悲无喜,无怅惘,无不舍。
世间人,都不过梦幻泡影。
有什么不能舍弃?
即便是……
见愁。
不过证明自己有求道之心而已。
他眼眸一转,从霜寒的剑刃上移开,落在了见愁的脸上。
打扮简单,荆钗布裙,只有一张脸是白皙的,狭长的眼尾拉开,有一种难言的端丽。纵使是在这般寒酸的地方,也遮不住她满身的光芒。
谢不臣从未觉得,他的妻子有这般美过。
然而,这样的美,已经不能撼动他的心半分。
“见愁。”
他又唤她的名字。
见愁眨眨眼,走上前半步,张口想要问他到底怎么了。
可下一刻,迈出的脚步陡然止住。
剧烈的疼痛袭来——
剑!
见愁困惑地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胸前那柄剑。
她顺着雪亮的剑刃看过去,看见了一只持剑的手。
那是谢不臣的手。
执笔的手,撑伞的手,持剑的手。
谢不臣漠然地注视着她,昔日的柔情仿佛过眼云烟,消散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种冷硬、有情还似无情的眼神。
刺入胸膛的剑,像是一块冷寒的坚冰,冻得她连疼都要忘了。
瞳孔剧烈收缩,见愁微微张开了两瓣唇,迷茫又惊痛。
谢不臣手持着三尺青锋,而三尺青锋的剑尖,已经没入了见愁的胸口。
鲜红的血迹晕染开来,顺着锋利的剑刃,一滴,一滴,又一滴……
“嗒!”
第一滴血,落在了地面上,像是一枚带血的棋子。
谢不臣苍白的脸,被这样鲜艳的颜色映照着,也有了一分奇异的血色。
“你……”
见愁竭力地想要说话,她张大了嘴,却像是被人抛上岸的鱼,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她眸子底下,有泪光闪烁。
为什么……
谢不臣将她的一切神态收入眼底,却仿佛隔了一层屏障一般,无动于衷。
缓慢地,残酷地,又近乎优雅地,他将长剑抽回。
见愁胸口溅开一朵血花,怎么也站不稳了。
谢不臣淡淡地看着,剑尖斜斜点地,任由剑上的血落下,在潮湿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
“大道无情,众生无我,是我负你。”
见愁站不稳,她捂着胸口的伤,低头时,只看见了指缝里汩汩流出的鲜血。
那是她的心头血,眼底泪。
身形晃了几晃,她终于还是倒在了地上。
这一刻,谢不臣提剑,脚步无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她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手指用力地握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然而,只有一片湿透的衣角,从她眼前划过。
“哗啦啦……”
瓢泼般的雨还在下,天的边缘,依旧有闷雷滚动。
小院外,目之所及的连绵群山仿佛又苍翠了一层。
院子里的大白鹅在雨里踱步,谢不臣走出来的时候,有几只就要朝篱外扑腾,他没多看一眼,只是抬眸望向了低矮的院墙。
几根枯草的断茎在雨里颤抖。
院墙上有个苍颜白发的道士,负手而立,脚却离墙上的枯草有不多不少恰好三寸的距离,竟是浮在上面的。
他沧桑的目光,仿佛通达天机,此刻正落在谢不臣的身上。
谢不臣剑上的血,正在被雨水洗去,渐渐变淡。
微微一笑,老道开口:“尘缘已斩,心性绝佳。他日寻仙问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大雨三日才歇。
瓦蓝瓦蓝的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明澈至极。
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林间茂密的枝叶上垂下点点露珠,不经意间滑落,便润湿了一片土壤。
远处起伏的山峦,有着柔和的曲线,清风拂过,带来牧童的笛声。
还有奇怪的歌声。
“左手一只鸭,右手一只鸡,今天吃完了,明天吃什么?”
四面环山的谷底断崖下,见愁坐在一口用新鲜树干剖成的棺材里,怔怔地望着站在她面前哼歌儿的老头儿。
一身油腻腻的、像是百年未洗的道袍罩着老头儿枯瘦的身体,他脸上脏兮兮一片,腰间挂了个酒葫芦,一手捏着细细的破竹竿,另一手却抓着一只鸡腿,正鼓着腮帮子看她。
她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老……老丈,您刚才说什么?”
那一瞬间,老头儿险些气得一个踉跄磕死在棺材上!
“呀呀呀……气煞山人!”
他使劲挠着自己头上不多的头发。
“你在棺材里躺了三天,脑子都化了不成?我乃扶道山人,见你命不该绝,才把你救起来的。你不要再什么老丈老丈地叫了,一点儿都不好听啊!”
见愁讷讷地开口:“那我叫您什么?”
“当然是……”
说了一百遍“扶道山人”,她没记住是不是?
老头儿离气晕不远了,直接抬起右手,给了自己左手手背一巴掌:“叫你手贱,叫你手贱,行善积德这种事也是你能做的吗?再不敢手贱了吧?”
见愁不是很明白,只静静地看着他。
到底发生了什么……
脑子里木木的一片,似乎的确如扶道山人所言“躺了三天脑子化了”,她只觉望着周遭的山峦、树木、花草,都陌生无比。
有零碎的画面,从她脑海之中闪过。
农家小院,雷雨交加的天,哐当作响的窗,出现在雨幕里的伞……
那是她的夫君,她曾要托付一生的良人……
谢不臣。
那一把刺入她心口的剑!
谢不臣!
见愁心口忽然一阵剧痛!
她低头看去,粗布衣衫上,胸口处有一个破洞,边缘整齐,似是利器所伤,还有一片已经干涸的血迹……
没有流血,像是那衣衫下根本没有伤口,像是从来没有过那一剑,像是……
谢不臣不曾杀她。
可衣服上那个破洞,却轻轻地咧着嘴。
那一瞬间,见愁像是被什么扎了一样,痛的不是她的身,而是她的心,她霎时脸色苍白,手指颤抖。
昔日相处的一点一滴,都无法控制地从她记忆里疯涌而出。
枝叶茂密的树上,谢不臣躲在浓荫之中,手里握着一卷书,轻轻念着:“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她就坐在树下,抄写着谢母要的经文。
聒噪的蝉声无法打破他们平静的相处。
小巷子里,出来避祸的谢不臣,脸上带着难掩的憔悴,整个人摇摇欲坠。
她撑住了他的肩膀,扶着他一路在暗巷之中逃窜,跑着跑着,最后没有了路,谢不臣抱着她滚到巷中的柴草堆里,用扎人的干草将两个人遮挡起来……
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
成亲的那一日,谢不臣用喜秤挑开她的盖头。
见愁还记得他脸上温暖的笑意,比旁边燃着的红烛还要叫她心神摇曳。
闪烁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了谢不臣持剑的手上。
那是她在心里描过千遍万遍的轮廓,手的主人是她许之以真心,将要终身托付的良人!
可他却持剑相对!
剑上,染着的是她的鲜血!
他们不是夫妻吗?
莫大的悲苦与仇恨,一瞬间向见愁席卷而来。
她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
他们曾同甘苦,共患难,甚至她还怀了他的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换来的竟是拔剑相向!
见愁觉得自己眼眶里热热的,仿佛有灼烫的泪水被锁在其中,可她哭不出来,反而想笑。
大笑。
嘲讽,带着一种难言的苍凉。
见愁难以抑制地抖动着肩膀。
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过戏言;笑真心尽付东流水,万般转头皆成空……
她所有的泪,都往心里淌,坐在潮湿的棺材里,越发显得身形单薄。
周围是散落的泥土,苍翠的树木……雨后的世界,充满了生机,一切都蓬勃生长。
只有她的一颗心,如同死灰。
旁边的扶道山人见她此番情状,只觉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
笑过了,心也就空了。
反倒是在她意识消散之前,曾听见的一句话,不断在脑海中回荡……
“尘缘已斩,心性绝佳。他日寻仙问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寻仙问道。
这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见愁下意识地看向了那老头儿——扶道山人。
脏兮兮的胡子,贼兮兮的一双眼,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猥琐。
这时候,他一双眼睛正骨碌碌转着,仿佛在看四周有什么情况,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鸡腿来就朝嘴里塞。
“真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这年头救个人跟救了个祖宗一样!唉……”
“山人,”见愁忽然问了一声,“您是神仙吗?”
扶道山人正专心致志地啃着鸡腿,陡然听见这清越的一声,真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险些把手里没啃完的鸡腿给扔出去。
“神仙?你以为飞升那么简单啊?真是,山人我也就是个修士,当然了,是厉害一点儿的那种修士。不对,你怎么问这个?嘿嘿,难道也想拜我为师,求仙问道,长生不死?”
求仙问道,长生不死?
不。
见愁撑着树干剖成的棺材边缘,硬硬的小刺扎着她的手心,她却半点儿也不在意,缓缓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弯腰将衣服上的碎屑和尘土拂去,她的脸上浮现出了难言的讽刺与讥诮。
天空晴蓝,见愁的目光从这所谓的“藏风聚气之龙穴”游离而去,停在那一片广阔之中。
“我不想求仙问道,也不要长生不死,我只想问,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
扶道山人不明白。
见愁一笑:“山人有所不知,杀我之人乃是我枕边的夫君,若我没猜错,他杀我,乃是为寻仙问道。”
“……”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抬眼望着她,陡然说不出话来。
人无牵挂,抛开一切欲念,方能贴合天地,感悟自然,所以一直有修士领悟天地真理,必得“斩断羁绊,断尽俗念”一说。
扶道山人心下复杂,目中有些微的怜悯:“你……”
“我没事。”
还能有什么事呢?
她不过在想:枕边人尚且能杀,这样的天地至理,寻来何用?冷血狠毒,上苍也能允他们成仙?
共患难的夫妻情义,在长生不老面前,当真有那般脆弱?
低低一声嗤笑,见愁脸上的神色,一下变得无比嘲讽起来。
潮湿的木棺材躺在土坑里,棺内下方还有晕染开的一团血迹,扎眼极了。
她面前一步的地方,一块木牌歪倒在地,被雨水打湿,晕染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隐约可辨。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是她的墓碑。
是谢不臣的字迹。
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哈!
真是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谢见愁?
不,不是了。
在那一剑之后,一切便已恩断义绝。
她不再姓谢,更不是谢不臣的妻子。
她有名无姓,无父无母,只是这天地之间一片飘萍。
见愁一步迈出,没有半分留恋、甚至冷酷地踩在了那块墓碑上,像是踩在自己的过去上。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什么?”扶道山人没听清。
“没什么。”
见愁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淡笑,只朝扶道山人躬身一拜:“见愁自知本已奔赴黄泉,山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见愁无以为报——”
“要以身相许?”
扶道山人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身子前倾,期待地望着见愁。
方才那个满口“大道仁义”的老头儿,这一瞬间,脸上写满了猥琐。
“……”
一时之间,见愁所有道谢的话,感动的话,全部被噎在了喉咙口,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山……山人取笑了……”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喽?
扶道山人才亮起来的眼睛,顿时就暗了下去,只觉大倒胃口,长叹一口气:“果然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山人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你给救了回来……”
见愁默默想,的确是世道变了,人心不古。
这年头这些方外之人,施恩图报也就算了,还……还想这些?
不是说,修道之人,都要断情绝欲吗?
显然,见愁的疑惑,此刻是无人能解答的。
扶道山人看见愁最终也没什么表示,不由得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老脸颇有几分挂不住,咳嗽一声,转移了话题:“呃,那什么,现在你人已经没事了,准备干什么去?”
准备干什么?
见愁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谢不臣,下一刻回荡在脑海之中的,便是才住了没几个月的农家小院。
她朝断崖上面望去。
黄色的泥土最近浸饱了雨水,将断崖断面上的黑色岩石染污了一片。有几棵老树扎根在岩缝里,枝干遒劲。断崖不高,两侧有树木掩映,左边便有一道斜坡,上头长满了杂草,从这道斜坡,可以上这一层断崖。
见愁道:“我想回家看看。”
说完,她竟然直接朝着前面斜坡走去。
“哎?回家?你脑子没坏掉吧?”
扶道山人简直傻眼。
“回去干什么啊?别人都认为你死了。”
死了她也要回去看看。
见愁没回他,两步上了陡峭的斜坡,小心翼翼地向上走去。
扶道山人白眼一翻:“你是不是傻啊?你要回去被村民们发现怎么办?死而复生,你会被弄死的啊!山人我不是白救你了?你说说你,浪费人家心意,救了你,你就以为自己厉害了不成?像你这么忘恩负义的我还是第三百六十七次见!”
她哪里忘恩负义了?
不过……
见愁忽然问道:“三百六十七次……那您救过多少次人?”
“这个吗……等我数数……”扶道山人连忙掐着手指头,最后道,“算上你一共三百六十八次了。”
“那有多少个忘恩负义的?”
“三百六十七。”
扶道山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言的悲愤。
“哦……说到底不忘恩负义的也就一个呀?不过也挺好。”
“挺好?”扶道山人瞪圆了眼睛,怒视见愁!
见愁轻轻一笑,只道:“我会是第二个。”
“嗯?”
扶道山人顿时诧异。
第二个不忘恩负义的人罢了。
见愁没有解释,继续往前走去。
扶道山人却愣住了,他不由得打量起见愁来:苍白的脸色,已经因为爬坡过于吃力,染上一层病态的红晕,草叶锋锐的边缘,偶尔会划伤她的手臂,她却半点儿不在意一样,一心往上爬去。
是个有心气儿的姑娘。
他思索了起来:要不,真收个徒弟试试?
上面,见愁已经爬完了这不长的斜坡,眼前一片开阔。
草丛如地毯一般平铺而去,远处树木葱郁,一条大道向着林中延伸,又朝着远处的山峦蜿蜒盘旋而去。
近傍晚,天色已经开始逐渐变暗,山坳之中的小村庄,似有袅袅的炊烟飘起。
那边的那边,便是她的家了。
“你真要回去呀?”
扶道山人的声音,一下从见愁耳边响起。
她吓了一跳,侧头一看,刚才还在斜坡下发愣的扶道山人,一下就跑上来了,这是怎么做到的?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扶道山人啃了一口鸡腿,皱了皱眉。
见愁只好压下那疑惑,回道:“回自然是要回的,不管以后如何,我想回去看看。”
“我都说了,你死而复生,被人看见是要被抓起来的,再说万一你夫君还在怎么办?”
“那我正好杀了他。”
见愁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平缓而淡静。
“咳!”
扶道山人险些被鸡骨头噎着:“你……”
见愁见他似乎惊诧,也不由得一笑,不过说了一回真话而已。杀她之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她何必留情?
而且……
“山人不必担忧,我不会被当妖怪抓起来的。”
“咦?你怎么敢肯定?”
看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扶道山人完全迷惑了。
看来,自称“修士”的扶道山人,在思考这一块上,与寻常人没有很大的差别。
见愁一笑:“我向来与山中村民为善,若他们知道我身故,必定有香烛纸钱相送。可我只有一口树棺,还葬在山崖之下,便可知他们并不知情,一切都是我夫君所为。说不准,还为我找了个失踪的理由。”
“有……有道理!”
一拍自己脑袋,扶道山人看着见愁的目光简直带了几分惊异和赞叹:这脑瓜子,真灵光啊!
“如此,我回家,应当不会有事。”
见愁下了最后的结论,便率先朝前走去。
傍晚的夜色,渐趋迷离,缓缓笼罩下来。
很快,便是夜色深深,斜月高挂。
足足一个时辰,见愁与扶道山人才走到了山道的尽头,来到了那座素朴的小村庄。
村子最中央,有一棵巨大的古榕树,皎洁的月光给它披上了一层纱衣,即便是站在西面村口,也可以一眼望见。夏日里,正是它枝叶繁密的时候,隐约还能瞧见上面垂下的一根根许愿的红绸。
见愁有些恍惚。
风里飘来几丝烟火气息。
扶道山人鼻子一动,使劲嗅了嗅,惊喜道:“好香,好香!有哪家在烤乳猪!还有野鸡!野鸭……”
见愁却仿佛没听见,她缓缓抬步,走入了村中。
或是狭窄或是宽敞的村道边上,堆放着村民们煮饭做菜要用的柴火,一星又一星的灯火照亮家家户户的窗,越往村东头,人家越是稀少,排布在黑夜里的,只有零星的灯火。
她身上带有血迹,可在这黑夜里,难以看清。
这个是刘家,那个是李家……
一户一户。
见愁都认得。
不远处一扇柴扉忽然打开,一圆脸农妇嘴里咕哝着什么,匆匆朝外走出。
“咦,谢家娘子?你怎么回来了?前儿谢秀才不是带你去城里享福去了吗?”
她一眼看见了见愁,惊讶地喊了一声。
见愁一怔,而后莫名地一笑,和善地对那农妇道:“劳张家大姐记挂,有些东西没拿,所以回来找找。”
“原来是这样啊。”
张家大姐倒没怎么怀疑,知道这对小夫妻是伉俪情深,身份更是不一般,那谢不臣以后是要做官老爷的。
她笑得纯朴又热情,道:“那你先找着,我急着去刘家借点儿针线,赶明儿再来找你叙话啊!”
“哎。”
见愁应了一声,便见张家大姐满面笑容地走了。
自始至终,她好像都没看见站在自己身边的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说话。
约莫又是他的术法,见愁想起之前他一步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事,也不多问,打起精神来,就朝着村子尽头走去。
前面就是她家了。
一间漆黑的农家小院,用木栅栏围起来,当中朝南开的一道门,也是用木头拼起来的,顶上铺着茅草遮雨。
此刻,那两扇门上,竟然还有一把黄铜小锁。
门锁着。
无数的回忆,再次从见愁脑海之中闪过。
她走上前去,站到门前,轻轻地踮起脚尖,伸手朝着门框上面一摸,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
见愁将之取出,摊开放在手里,果然是一把钥匙。谢不臣即便是撒了谎离开,钥匙也还像以前一样放着……
见愁眨了眨眼,只觉心底一股悲凉涌上,险些抑制不住,就要哭出来。
在看到门锁着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谢不臣不在。在翻出钥匙的时候,她却能肯定,当年的那些情义都绝非作伪。
“大道无情,众生无我,是我负你。”
见愁倒想找他索命。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将泪意压回眼眶,用钥匙开了锁,将门一推。
“吱呀——”
细细的、悠长的一声响。
门开了。
干干净净的院落,几乎看不到什么杂草,靠西的墙边围着篱笆,里面原本的一群大白鹅,不知为何,只剩下了最后一只,正缩在角落睡着。正面有三间屋子,门没锁,看得出只是虚掩着,门轴旁还立着那日谢不臣撑回来的青色油纸伞。
见愁走了进去。
扶道山人跟在她身后,探头探脑,瞧见这番萧然景象,忍不住啧啧叹气。
“你家也真是够破败的,回来有什么意思?反正山人我也救了你一命,哎,我说,不如你顺便直接拜我为师算了,山人带你走遍天涯海角,说不定你以后还能在六道十九洲遇到他。怎么样?只要你肯……”
絮絮叨叨的话还没说完,扶道山人的脚步就停下了。
在经过养鹅的篱笆时,他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那只大白鹅,肥肥的,正缩在角落里睡觉。
他两眼陡然亮起来。
多好的鹅啊!
羽毛油亮,膘肥体壮,若能拨了毛下锅,不多不少,正好一锅菜啊!
扶道山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走到了篱笆旁,直接一抬腿,翻了过去。
同时,他没忘对见愁来一句:“那什么,只要你让这大白鹅跟山人我走,什么拜师的束脩都给你免了!”
见愁一直往前走,来到了门口,没搭理他。
扶道山人也没在意,此时此刻,他眼里只有那只大白鹅。
他走到它旁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着大白鹅的头,像是在摸着一个好孩子。
“好肥的鹅啊……”
这时候,见愁已经走到了房门前,倒没注意背后扶道山人在做什么。
推开门,入目的是一片漆黑。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在窗台上摸到了火折子,轻轻一吹,微弱的火光亮起来,照亮了屋内熟悉的简单摆设。
三只凳子,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盏没点的油灯,放着叠好的衣服,还有没做完的针线活儿……
见愁只觉得两腿灌了铅一样,有些走不动。
她来到桌前,将火折子靠在油灯边,点着了,便把火折子灭了。
一星弱火升腾起来,见愁的脸在昏黄的灯光里,有几分明灭不定的阴影。
她坐在凳子上,看着这空寂的屋子,对面墙上已经空荡荡一片。
那柄剑不见了。
见愁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她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衣物,每一件都是谢不臣的,每件衣服上的针脚都异常细密。针线篓子里,斜斜靠着一把剪子,是平日用来剪布的。
见愁伸手就拿了过来。
然而,在她握紧了剪子,将它拿开之后,针线篓子下面,便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旁边盘着一根红绳,系着一把小小的银锁,上头刻了个“谢”字。
那一瞬间,见愁的手一下颤抖了起来。
拨浪鼓,是在得知有孕后,她从货郎的手里买来的;银锁是谢不臣小时候戴的,说等他们有了孩子,便将这把小小的银锁传给孩子。所以那天她找了一根红绳,把银锁穿了起来。
如今再见到这一切……
剪子从见愁的手里滑回了针线篓中。
一时之间,她只觉心如刀绞。
缓缓收回手来,见愁下意识地抚向了自己平坦的腹部。
她豁然回头,看向黑漆漆的门外,大声道:“山人!山人!”
院子里,扶道山人已经两手搂住了大白鹅的脖子。
大白鹅惊觉有敌人来袭,死命地叫唤起来,更把一对肉肉的翅膀使劲扑腾,顿时只见鹅毛乱飞,泥水四溅,折腾得扶道山人身上一片狼藉。
这大白鹅,竟然敢这样扑腾!
扶道山人心里发了狠,眼馋地吞了吞口水,就要对这只大白鹅下手,冷不丁听见里面见愁在喊,吓得一个激灵,一下就缩回手,两手高举,朝着屋内见愁道:“我没偷鹅!”
见愁已经起身,脚步踉踉跄跄,背后一盏油灯的光照不亮她的身影。
扶道山人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山人,我……我其实有身孕。可否……请您为我诊个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