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止篇·桃花公子记》
日头晴朗,透过窗棱照进了黄花梨木雕刻而成的书桌上,屋内镂金紫炉冒着袅袅香气,墙上挂的是才临好不久的《顿首州民帖》,飘逸潇洒的将菑阳公卫瓘的草书意态摹了个十成十,靠窗小榻的棋桌上摆着一局还未下完的珍珑。
伏身在桌案前的潘安手腕半悬,狼毫在铺开的纸上笔走龙蛇,半晌停笔,略略扫了一眼,拿过一旁母亲早先送来的私印盖上,待纸张微干,唤了常侍奉在侧的小厮孙秀:“封起来,送去杨府。”
穿着灰色衫子的孙秀应了声“是”,握着信离开了。
不消一刻,这信送到了杨府管家手上,半柱香后,杨家大小姐被退婚的消息传遍了全府。
杨府内,巫央央的门外已经不再有人看守,虽解了禁,也只不过是能在府内逛逛,出不得门。当潘家退婚的消息传来时,她心下竟似早已预料到,只疲惫的仰面叹息。
一步错,步步错,可尽管事情到了最坏的一步,她也不能气馁……巫央央给自己鼓气,思绪如麻,筹划着该怎么挽回,屋外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不一会儿,侍女期期艾艾的挪了进来,神色惊惶,巫央央的心一下被提了起来!
果然听那侍女道:“小姐!刚刚传来消息,雎陵公面圣求陛下为王公子做主!如果陛下真的怪罪,老爷官职不保不说,说不定、说不定还会治我们杨府害人性命之罪,免不了打入刑狱,那可是向来有进无出的地方,小姐,我们可怎么办啊……”侍女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哭腔。
巫央央如遭雷击,急急的走了几步,强自镇静,“王俊现在什么情况?”
侍女小声道:“请了太医医治,但是到现在……还没有醒。”
巫央央手臂一软,整个人脱力一样歪倒在桌边。到底是为什么?难道真是因为做错了选择,所以导致一切都变了?明明!明明她在努力完成游戏,为什么全反过来了?
侍女惊呼着上前扶她,巫央央满脑子乱麻,低声道:“你先出去吧,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宫门之后,一条长长的阶梯斜斜向上,通向金碧辉煌的宫殿,女子愉悦的笑声在殿中回响,侍女垂着头恭敬入内,端详着手中皇帝新赐下玉钗的平阳公主扬眉看来。
侍女盈盈跪拜:“殿下,丹凤郡主已在外等候,奴婢已将您的计划悉数告知。”
平阳公主眉一挑,“她作如何?”
侍女笑着点头,平阳嘴角一弯,挥手示意将人带进来,懒洋洋的倚靠着秋香木软榻,腰身尽显娇娆。
须臾,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临近,丹凤郡主垂着头,恭敬的跪下向平阳公主行礼,平阳眼波一扫,会意的侍女笑着上前扶起她,“郡主不必多礼,殿下早早儿就盼着您来了。”
丹凤郡主的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坐在平阳下首,动作间丝毫没有放松,十足十的表现出自己对于公主的敬畏。
平阳满意微笑,仔细打量了一眼丹凤清秀的面庞,这才收回视线,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盅润了润唇。
“大将军为国捐躯,本宫得知甚是惋惜,”平阳语气沉痛,丹凤郡主面色一白,双眸间染上悲意。
“不过……”平阳话音一转,“听闻妹妹在边疆遇上敌军时受了伤,现下如何了?”关切的语句从她口中吐露,平阳把玩着玉钗,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丹凤神情。
出乎平阳意料,丹凤二话不说跪了下来,“殿下,小女在边疆腹部中箭,已然在大夫的诊治下大好……”丹凤顿了顿,再度趴伏在地,垂下的脸庞上闪过一抹恨意,“殿下,实不相瞒,小女……今生再也无法生儿育女,料想也无人会上门提亲,小女已打算一生与青灯古佛相伴……”说到最后,丹凤的话音已经带上哭腔,点点泪滴洒落地面,但泪眼婆娑中,却悄悄打量着平阳的一举一动。
平阳神情间带着丝惋惜之意,信步站起,弯腰扶着丹凤起身,“唉,自妹妹回京,听得传言,本宫还不信,没想到……如此花容月貌,可叹啊!”
她伸手接过宫女呈上来的首饰,递到丹凤手里,“妹妹,这套首饰平常我可是不拿出来的,单这只步摇,就是前朝贵妃留下来的东西,我从来舍不得带,今儿便随着这些一起,都送给你了!”稍顿了顿,她又道:“就当是我送给妹妹大婚的贺礼。”
丹凤郡主惊喜的看着珠光璀璨的首饰,听到最后一句,拿手绢掩了掩面,眼神闪烁:“殿下的意思是?”
平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含笑扶着她在铜镜前坐下:“来,看看这首饰带在身上是如何模样……”说罢,取了步摇轻轻插在郡主发间。
宫灯昏黄,更映着那黄金簪身如同金黄湖泊,好似在发间流动,红色碎宝石缀在流苏间,伶仃作响,又添一抹华贵。
平阳赞叹道:“大善!这步摇就像天生是给妹妹戴的一般!”
丹凤郡主看着镜中美艳的自己,难掩欣喜,对镜摆弄了片刻,不舍的正要取下来,却被平阳按住手,“既戴上了,就没取下来的道理,荣华加身,妹妹你天生便是个富贵命。”
平阳语带深意,退后两步,自上而下与镜中的丹凤对视,“荆州刺史杨肇大人家的大公子才华横溢,勘当妹妹的如意郎君。”
黄澄澄的镜面上,丹凤郡主随着平阳的话音,微微错愕之后,双颊很快泛上一抹绯红。
平阳见她露出小儿女的羞涩之态,满意勾唇,殊不知丹凤半垂的眼中,快速闪过一抹不甘。
她是陛下亲封的郡主,本应嫁入权贵豪门,地位尊崇,然而就因受伤今后无所出的消息传遍洛阳,再也不会有名门世家愿意娶她,若不听命于平阳,别说嫁人,连这荣华富贵,怕是都没有机会再享了……
午膳时分,巫央央在房内看着一桌饭菜毫无胃口,得知消息的杨家父母和杨潭前来探望,杨母一见她憔悴模样,当即心疼垂泪,杨父紧皱的眉头却并未伸展。
“容儿,是身体不舒服吗?”
巫央央抬头看见杨母关怀的眼神,没想到发生了许多事,杨家人仍旧不改对她的关怀。
巫央央鼻头一酸,低声道:“对不起…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陛下如果降罪下来,我一定会自己承担,绝对不牵连…”
“容儿,不要自责,”杨父缓声道:“杨家有我,还有你哥哥,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巫央央的眼眶一下红了,杨家人如此的包容自己,她被这种久违的亲情感动,但又感到深深的自责,自从她来到杨府后,就把杨府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乱。
杨潭满是担忧的望着巫央央,起身道:“父亲,我想去求荀博士帮忙说情!陛下尚是太子之时,他就担任太傅亲自教导,若是,若是能说动他老人家出面,想必陛下一定会顾念旧情,我们杨家……还有一线生机!”
“此事不可!”
一向和蔼的杨父断然拒绝,“当年陛下刚刚登基为帝,荀老就自请入太学教书,此举就是为了淡出朝野,如今我们怎么能为了保全自身,再将他再牵扯进来?我儿,此事不可再提!”
杨潭还欲说些什么,最后只动了动嘴唇,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杨父皱紧眉头,思虑半晌道:“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我儿,你现在去后门备辆马车,等今天晚上人少,你就带着你娘和容儿离开,记得出门后往...”
“爹!”
“老爷!”
杨母和巫央央同时惊呼一声,杨母的眼泪更是顿时流了下来。
巫央央急道:“不可以!”
杨父轻揽着妻子,安抚道:“只要你们没事,我就安心。”
巫央央摇着头,她现在无比悔恨当时做的错误选择,以致于连家人都保护不了!
一家人愁云惨雾,泣声连连,正束手无策之际,管家急匆匆跑了进来,“大人,礼、礼部侍郎来了!”
“孙侍郎?”杨父不可置信地出门去往前厅迎接。
杨母擦去眼泪,安抚几句巫央央,一行人前往迎客。
杨府前厅,杨父一见到好友,行了个同袍礼,疑惑问道:“孙兄,你这是...”
孙侍郎回礼,温声道:“杨兄,你我同朝为官二十余年,如今府里有难,我来看看是应该的。”
杨父不住点着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有千言万语,尽在知己不言中。
孙侍郎沉声道:“而且我此番,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也许可以使杨府免遭此难!”
刚走进前厅的杨母一行人闻言,面露喜色,巫央央睁大了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孙侍郎。
说完前一句,孙侍郎顿了顿,目光转向杨潭:“原是丹凤郡主的意思,她仰慕你一身才气许久,实在不忍杨府遭此落难,正好她的父亲战死沙场,陛下一直对她有愧,她在此时开口和杨家结亲,陛下想必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孙侍郎顿了顿,“所以,一切就看杨潭你的意思了。”
巫央央呆在原地,丹凤郡主?正想问她是谁,巫央央一抬头,却发现杨家父母双眉紧皱,似是极为不情愿,杨潭却面无表情,但紧抿的嘴角,透露着内心激烈的情绪。
巫央央满心疑惑,为何大家会是这般神色?
一室寂静中,杨父定了定神,竟是直接开口拒绝:“孙兄,这桩婚事,还是算了吧!”
孙侍郎叹口气,竟也没反驳,点了点头,只不过语气间仍带着担忧:“我知丹凤郡主不能生育,杨兄你断不会让杨潭提亲断了门楣,但雎陵公……”
杨父沉吟着没有开口,巫央央却皱起了眉,对于古代来说,无论世家贵族还是平民门第都最重传承,丹凤郡主这样,怕是没有权贵会愿意娶她,只有选择那些有了子嗣的鳏夫,但就算如此,不能生育在古代也总是受人非议的一件事……
巫央央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想到如果杨潭和丹凤郡主有情,就算有着这些条条框框,杨潭想必也不会在意,但是明明都不认识对方,就要去娶一个陌生女人……来自21世纪的巫央央如何能认同?
她当即就要出声赞同杨父的话,没想到却听见杨潭坚定的声音,“我愿意。”
不可以!
巫央央心中大叫着,然而看着杨潭不容否定的神情,喉咙好像被堵住了一样。
杨父杨母也好像刚反应过来一样,杨母面带担忧,“潭儿!你,你这又是何苦?”
杨父长叹口气,“那郡主……无法传承子嗣,且突然决定嫁给你,这其中,只怕没那么简单。”
杨潭点了点头,但却神情坚毅,“爹,眼下我们只有这一个办法,不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我不能眼看着咱们杨家陷于危难不管不顾!”
杨父面色苦痛,孙侍郎上前拍拍杨潭的肩,“杨兄,你有个好儿子。”说罢,匆匆走了。
杨父无话可言,连连叹气,巫央央眼睁睁看着事情已成定局,再也忍不住眼泪流下,悔恨和自责笼罩着她,要是没有选错就好了,一切都该是好好的,就因为她,就因为选择错,什么都变了。
皇帝司马炎的书房中,雎陵公跪坐堂前,一遍遍哭诉孙儿命苦,遭受杨氏女的陷害,皇帝头痛地摸了摸额头,正欲打断,听见内监禀报:“陛下,石妃娘娘携丹凤郡主求见。”
皇帝疲惫道:“让她们进来吧。”
香风袅袅,吹散书房内的焦躁,石妃莲步走来,和丹凤郡主向皇帝行过礼,便被皇帝急不可耐召上前。
丹凤郡主则跪在堂下,“陛下,丹凤前来求您赐婚,杨家公子杨潭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小女心悦之。”
皇帝似是诧异,眯了下眼,打量丹凤郡主半晌,“杨潭?朕倒不知你何时对他上了心?”
丹凤郡主的面容上浮现娇羞,轻声道:“雎陵公宴礼初见,情根深种,后来得知他对我也早有情意,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开口……”
皇帝敲着桌案并不开口,石妃倾身上前,柔声道:“陛下,臣妾记得,凤儿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与她母亲也是在宴会上初次见面就定终身,当时在整个洛阳还传为佳话呢!后来大将军为国捐躯,她娘更是随他而去,依臣妾看,郡主这是一脉相承,同她父母一样是颗痴情种,陛下若是不应允,这洛阳城里可就又少了一段佳话了……”
石妃语带娇嗔,皇帝不由听得心猿意马,“也罢,朕这几年一直想为你寻一门好婚事,反倒有些耽误你,如今既然你对杨潭如此情深,朕也不好再驳,只是...”
雎陵公忙站了起来:“陛下,老臣的孙儿现在还昏迷不醒,杨家之过断不能轻饶啊!”
皇帝痛苦的揉了揉鬓角,正欲开口,内监匆匆忙忙进来,“陛下,雎陵公府的人来传报,王公子醒了!”
雎陵公闻言,登时站起身来,匆匆行了个礼告退,丹凤郡主和石妃交换眼色,丹凤郡主微微点头,也告退离去。
皇帝舒了口气,朝石妃伸出手,“爱妃啊……”
石妃将手搭在皇帝掌心,顺势靠在他怀里,面上献出柔媚之色,“臣妾算是为皇帝分忧了吗?”
皇帝低头轻嗅她发丝,双眼微咪,“爱妃一直深得朕心。”
石妃娇笑,仰头道:“那杨家小姐行事鲁莽,原是她自己品行不端,却使得潘家公子无端受到牵连,臣妾实在不忍他的一腔才华被埋没……”
皇帝随口道:“听闻此人才貌出众?”
石妃白皙的指尖搭上皇帝的额角,轻轻为皇帝按着穴道,“他的才华可不逊于外貌!平阳可是极为赏识他的才华,对他甚是看重。”
皇帝半睁开眼,轻笑一声道:“平阳那丫头一向眼高于顶,倒难得见她对谁上心。”
石妃眼帘半垂,掩去眸中的光彩,娇声道:“说到底,臣妾想为公主求个恩典,陛下何不在太学举办一场比试?平阳可是自愿拿出金爵杯为彩头,想为陛下觅得有才之人呢!”
皇帝闭目思索,石妃忙道:“比试上人才众多,陛下正好也择良木充实朝廷……”
皇帝睁开眼,点了点头,“还是爱妃想的周全,就照你说的办吧。”
石妃目的达成,红唇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面露温柔,扑进皇帝的怀抱,娇笑声与皇帝的爽朗笑声在室内响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