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知道摄政王素来喜好与太后皇帝对立,但在摄政王拆台时,每个人的脸上还是不由露出了浓浓惊诧。
摄政王不拆这个台,赵直案还有很大的周转空间,而现在,无异是将季长安与刑部等人逼上了死角!
和天裕国众臣们诧然表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萧靖一张小人得志的脸:“这下你们没法抵赖了吧,摄政王亲口证明季长安曾为赵直喊冤,是陈放与安乐侯为了掩饰真相,为了破案居功,一意处死了含冤的赵直!”
岑湛的拳头紧紧抵在龙案上,眼光直勾勾看向摄政王,而摄政王仍然不动如山地坐在梁柱淡淡的阴影中。岑湛看不清他的脸。
“你胡说八道!”陈放是处死赵直的监斩官,案件又是经他手办理,再沉默下去,岂不是默认了萧靖的指控。
萧靖手上有了摄政王这张王牌,哪有把陈放搁在眼里,眼光瞥向了摄政王那头:“王爷,您可是当着一殿朝臣们说过的,不知可否让您的护卫长帮忙做个证?”
摄政王未看萧靖,淡淡说道:“本王那时也疑心当中有事,但赵直斩都斩了,本王又没有刑部的管辖权,不知当中具体如何运作,而且大理寺当日复核时,看的也是刑部提交的证据,从证据上看是没问题的。因此赵直一事才被搁下。”
这一波黑的漂亮啊,当着外国人的面黑自家朝廷的摄政王当属第一人,当然他黑的是太后与皇上掌权下的刑部。章庭湮腹诽,摄政王轻轻松松又把锅甩给刑部了,就算他管辖下的大理寺复核通过了刑部对赵直的判决,那也是因为刑部在证据上做了手脚,不关他的事,他的意思啊是他也想禀公办事,无奈他权不够当不得家……真是一段把人恶心到家的说辞。
局面一下跌到了彻底不利于天裕的境地,华太后怒容始现,看得章庭湮心里一跳一跳,这事情若真叫东卫和摄政王玩出了花样,华太后肯定会揪她和季长安算账。
章庭湮很忐忑。
“皇叔您此言……”
季长安出列打断岑湛的话:“臣有话说。”敢抢皇帝话茬的人不多,季长安算一个,他向岑湛俯了俯身,面对摄政王说道:“王爷听云大人说,臣在法场上为赵直喊冤?”
“难道没有么?”摄政王问得底气十足,云哲自小在他身边长大,虽是季长安师兄,但云哲在这件事里听谁的,可不是季长安所能左右的。
季长安笑得亲和,“臣一直没说没有啊。”
一句话,伴随的是满殿的抽气之声,别人这么说且算了,连季长安自己都承认曾为赵直喊冤,那赵直的冤情岂不坐定了?
“季大人?”孙太傅小声唤道:“三思啊。”
章庭湮认识季长安不算久,可她清楚季长安为人,他做事向来有成算,他既然敢大方承认,必是有他的应对之法。
“赵直处斩那日,臣偶然得到了一条新线索,臣身为朝廷命官,谨遵皇上太后御令,一心以百姓公义为重,哪怕赵直是个死刑犯,也须让他罪名清晰,死得明明白白。”季长安不卖关子,侃侃说道:“臣在赵直被处斩时,的确曾要求陈尚书暂缓行刑,却不是因为赵直冤枉,而是赵直身上还负有其他罪行,没有一并结案。”
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有息事宁人,避免因赵直的死辐射出太多干系才好。
“臣曾在办理张家惨案时,发现赵直嗜赌如命,在他的身上,还负有另一件谋财害命的案子,赵直若死,张家案可了结,那件财杀案可就要含混不清了,因此臣才与章大人一同去法场,并非像王爷与萧大人说的那般,是为赵直喊冤。”季长安说完薄唇微微上扬,朝摄政王那头看去一眼。
摄政王冷笑,“凭你片面之词,就想把事儿翻了?”
季长安尽量对他保持着谦恭,笑回:“那桩财杀案的一切资料都在刑部,相关证人证词都一一记录在案,王爷若不信,现在即可差人去刑部去取,公文上所记载的每字每句,都能得到证实。”
他说的笃然,在场人也都是信服的,相继露出了轻松之色。
章庭湮就知道季长安早有防备,没想到事情让他圆得还挺活泛,幸好当初季长安带她去赌坊开了一次眼界,那时赵直兴致一大就粗了心,隐隐向她透出他不干好事的口风。
后来才有季长安顺藤摸瓜,把赵直和京城一桩杀人弃尸的无头案查到了一块儿。
当然在时间上是不对称的,赵直被杀时,财杀的那起案件还没查到赵直身上,不过以季长安的能耐,要做到滴水不漏还是没问题的。
摄政王目光危险一觑,却只是笑笑不说话。
听到季长安来了这样一句,堵实了当日在法场为赵直喊冤的说辞,萧靖一时间哑口,和钱俨交了个眼色,钱俨上前说道:“就算季长安为赵直喊冤的事是件误会,但也不能说明赵直一定是张家案的凶手,那个救了张家幼子的人你们还没找到。”
“简直无理取闹!”岑湛受够了这两个婆婆妈妈没事找事的使臣,恼得衣袖一拂,把桌上的一沓折子扫落在地,众臣见皇上发火,都忙不迭躬下身子。
“萧靖,钱俨,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身负联系两国友谊的使命而来,就算太子命你们将赵直案理清,但一切前提应禀承着公理至上,救了张家幼子便是杀人嫌犯么!你们又做了什么?你们收买民众,质疑我朝大臣,指责我朝吏治不清,辱我天裕!若信口雌黄能为亡者讨得说法,那要律法公义有何用!”岑湛愤然站起,天子龙威震得满殿肃静,在这诡静的大殿中,少年皇帝字字千斤,仿佛被积攒四年的雄图壮志都在这一刻得以体现,惊爆如洪,声震寰宇。
“你东卫,常年于边境扰我国民,其心昭然若揭!此次进京朝见,莫不是打着为赵直翻案的幌子,行不可告人的诡事,你东卫太子若诚心交好,我朝拱手相迎,若存心挑衅,朕让你们有来无回!”
这话一出,萧靖和钱俨无不震惊,萧靖是个硬汉子倒不惧,钱俨是弱书生,生生叫岑湛吓得向后趔去,今天岑湛的火气连华太后都感到吃惊,摄政王的脸色也异常难看。
季长安勾唇一笑,特意拔高音量唤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便朝岑湛俯身跪拜,季长安一跪,众臣们下饺子般跪了下来,跟着喊万岁。
这回摄政王的脸更绿了几分。
等殿上恢复安静,萧靖忽恶目相视,振振有词说道:“小皇帝,你凭什么说出叫本官有来无回这种话?”
钱俨见萧靖要失控,赶紧去拉他提醒他话不可多说,可萧靖向来是个刚硬的武夫,昨日被季长安和章庭湮算计,耐着所有的修养才算是忍了,今天再加上碰壁的这一出,只觉得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心里这股火越烧越旺,不出不快。
萧靖推开了和事佬钱俨,愤然道:“天裕国本是出于卫国,天裕本是我卫国土地!本官踏上的只是故乡罢了,今日本官就是带着诡心又怎样,难道我们两国表面上和和气气,两国就能和平永存了么?皇帝,卫太子收复天裕的壮志天下皆知,开战只是迟早的事,并非我讨好于你,你逶迤于我就能避免的。本官虽是武夫,但本官早把这里头的事看透了,皇帝,要杀就冲本官来!我东卫正好有了个出师之名,本官的血,正好可以激起东卫儿郎的斗志!”
“你既然想死,朕……”
“皇儿!”华太后冷冰冰叫停了血气上头的岑湛,岑湛近年来虽长进不少,初见帝王风范,但说到底仍是个十七岁的孩子,血性一旦上来,做事会有缺考虑。
至少斩杀使臣的事,在华太后看来是万万要不得的。
“萧靖,哀家看你是一条汉子,何苦要把命留在天裕?你也说了,两国开战是早晚的事,不是谁讨好谁就可避免,那你凭什么认为,在一战难免的情况下,天裕国不会杀你?如果你的来意是要两国短时间内交好,那么便没有求死一说,我朝必不会苛待你,如果你的到来本就是你逃不掉的死局,并要用你的血来为东卫赚个出师之名,那么我朝又怎么会杀你,白白上你这个当呢?”
华太后的一番话听得众臣心服口服,果然是浸淫政坛二十年的人物,看事情就是通彻老辣。
“太后所言,有理啊。”萧靖表面上声色不动,后背早出了一身冷汗,华太后的话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再不顺势下阶,那才真是自找死路了。
第一回面见三圣,两位使臣半点便宜没捞着,反而一次性把天裕国上下得罪个遍,重审赵直的事后来也不了了之,兴致索然地退下了金殿,在华太后给安排的几名侍卫宫女陪同下,到御花园赏景去了。
下朝后,殿上方才唇枪舌剑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季长安手心微湿,和章庭湮一前一后走下金殿长阶。
章庭湮不想季长安问她黑眼圈的事,便刻意拉开了些距离,离她约有十个台阶以上。
季长安目光朝后侧了侧,步子放慢。
望望头顶鲜亮刺目的日头吐了一口气,长眉不禁然拢起,风凉地说道:“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啊。”
他一语双关,听得章庭湮挺不自在。她决定了,不管季长安怎么套她话,她都不说昨晚是被鬼压了床,还是被采花贼点了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