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那女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朝服,移步走进了季长安在窗外的视线中。一个小小女子,看着还那般单薄瘦弱,然而她的到来,却能一扫季长安的无聊,在他的心头给予他难言明说的充实感。
他说不清、甚至想不周全这种感觉,像是人活一世啥都不缺,独独感觉有一块地方始终得不到满足,而后多年,直至此刻这名女子的走进,才让他恍然大悟。
他敲了敲遐想翩翩的脑壳,思绪回归到了现实中来。
章庭湮没进门,就地儿凑在他窗前,隔着窗骨,还挺有一点探视囚犯的意思。
看章庭湮有顾忌似的左右瞧了瞧,季长安说道:“临安阁外有亲信侍卫把守,这里绝对安全。”
“我不是怕外人听见,我是不想你家侍卫把我们的话说给夫人侯爷听了。”章庭湮打量窗子上的精美雕纹,再打量季长安淡定若水的脸色,眉头微微一皱:“你都被禁足府中待审了,怎么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至少你该表示点焦虑和不安来,算是对这件人命案与靖寰公主煞费苦心的起码尊重啊。”
“不是还有你么,”他定定瞧她,脸上是他惯来的清淡,这时微见笑容,淡淡的,又有种温暖的力量,“哪怕目前情况对我不利,我被禁足,时刻得提防着案情突变,置我于更险的境地。我知道你不会袖手旁观,虽说你是个女人,但我相信你的肩膀,一定能挑起更重的责任……”
尽管,他并不想她承受那样沉重的担子。
至少现在的他,不想。
章庭湮听他说话,不知不觉便肃然起来,“你这么相信我,如果我不能拉你出这困局,岂不是对不起你一番信任?”
他嘴角的微笑不动,眼底却彻底没有了笑的痕迹,玉质纤手轻轻抚上窗台,浅缓摩挲的指尖反映着他内心的频繁活动,嘴上却不再说只言片语。
“相比于云哲,你的嫌疑更大,”她出口,打破了他刻意制造的宁静,“丁忧是公主府的人,在针对死者方面,我们不会获得比公主更有价值的细节,她有比我们更大的主动权。”
“所以,你是如何打算的?”季长安眯着眼看她。
“有一点我很肯定,”她说:“公主不想你死。”
季长安笑了,似乎还笑得有点暧昧。
他不说话地看着章庭湮。
“知道这一点,基本就可以肯定公主和云哲置你于此情此境的动机了。”她侃侃而谈,“你和云哲有师兄弟之谊,和公主有男女之情……”
为清白着想,季长安飞快打断她:“与云哲有兄弟情是真的,与公主万万没有男女之情……”
“公主对你有情,这点就够了,要你有什么情,你再有情,也不可能对一个手握兵权的公主身上有任何主动权。”
因为章庭湮说的太有道理,所以季长安无言以对,默默地点头认了。
章庭湮不看季长安委屈受冤的脸,自顾自说道:“云哲和公主不大可能联合一起来害你。所以他们的动机,应该是要给你个教训,动摇刑部,并且削弱侯府的势力。”
季长安认同,“有这个可能,摄政王摄政已久,在朝中与太后皇上两方割据,再过几年他就要还政于皇上。如今皇上的隐疾已见好转,如果皇上有了皇子,会对摄政王非常不利。”
“你也觉得摄政王要动手了?”
“也?”季长安含笑相看,在窗台上的抚触的手一停,“看来是这么回事了,摄政王的摄政期不长,皇子也马上会有着落,摄政王岂会不急,他知道落马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件事,在今早皇上逮我去元星宫挨骂时我也说了,可幸的是皇上太后都在提防着,如果我所猜没错的话,”章庭湮摸着她没毛的下巴,作出沉思的智者状:“侯爷会很快离京吧。”
“嗯,离京了我得有几天安稳日子过了。”想想侯爷在府上的这几日,季长安连汗毛孔都是虚的,那日挨揍的伤,可是至今都痛着……
“大人,您别伤感了,侯爷出府人还是侯爷,你再这么下去连个大人都不算,”章庭湮不忘挤兑:“摄政王一党真把这事揪紧喽,别说你侍郎的位子,你世子封号,侯爷的地位都有可能被牵动。”
季长安被她说的胆儿颤,“章大人不是要救我出困局么,我等着就是。”
“真是,”章庭湮见他对自己挺不上心的,斗志立马蔫了一半,“你说我这么上赶着为什么,你个家大业大的侯府,就算丁忧的死算在你头上,你也不会偿命的嘛。我什么事都为你着想,又不见得能让你爹对我好一点儿。”她装模作样地揉揉腕子,特意给季长安看见她腕上的红痕,以示她受了委屈需要安慰和补偿。
“哎呀章大人受苦了,快快进来本大人负责安抚……”
于是章庭湮进了季长安的房门。
埋伏在暗处的侍卫抻长了脑袋往屋里探看,却连一撮头发都没见到……
这天两位如花似玉的侍郎在临安阁一会的事,在后来传出了两个版本,传进显仪夫人耳中的那一版是章大人勾引他家儿子,两人在房中私会,不知道干了什么好事,说了什么别人听不得的私话,但可能明年孙子会有着落;传到外头的就难听了,说他们不仅有私情,还一边进行着私情一边策划着“惊世阴谋”,什么难听的话都有,旁人听了,都说姓章的糟蹋了俊美无双的世子爷,不知因此坏了多少少女的黄粱美梦。
当晚章庭湮没有回侍郎府,据说是因为显仪夫人怀疑章某人上了她宝贝儿子,要她负责,留在府里逼婚了来着。
从侯府传出去的消息是这样的。
听到探子回禀时,岑靖寰气愤下狠狠将几案上的熏炉打翻在地,吓得那名探子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岑靖寰的左手食指不慎被烫,吃痛之下本能地攥起。
摄政王府,平时云哲休息所用的暖阁。
云哲十多岁时曾跟王爷一起行远路,其间路过雪山,遇到刺客暗杀时主队被刺客冲散,他在茫茫雪山中落了单。那时他靠着偷取松鼠的栗子活下来,可因为长时间的逗留受了寒气,此后他的身体就较常人单薄一些,禁不得冷,寻常时侯都比别人多穿一件裘子。
和季长安一样,他涉嫌在丁忧的案子里,目前被看管在王府中。说到底这只是走个场面,哪怕他要光明正大出门,也没人拦得了。
一个仆人的死牵连到两位当下炙手可热的新贵,说不是造势,没人会相信,只不过有人想把此事利用起来,给对手以痛击罢了。
云哲走到岑靖寰身边,拿起她受伤的左手,不说话,将那受伤的食指轻轻放在唇边,温和地呵了一口气。
岑靖寰想抽回,不想他捉得更紧。
“本不是你的,为何要如此在乎?”他目光不在她身上,在心上。
岑靖寰假笑一声:“这句话,本公主可以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谢公主恩赏。”云哲放开她的手,回身为她添了一杯温茶递去:“公主还当真了么,长安是什么人你我最是了解,章庭湮虽然表面上看来放纵不羁,却不是骨子里豪放的女子。再说,章庭湮住侯府是常有的事,他们一左一右,本就是搭档,独处起来名正言顺,若他们彼此清白,而我们非得往坏处想,倒显得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本公主不是不信季长安,而是那个章庭湮,实在令人讨厌,”岑靖寰眼里透着阴毒,受伤的手一再握紧,“丁忧的死没能算在章庭湮头上,是本公主失策,但本公主怎么都想不到,这事会轮到季长安和你身上。”
“公主不必在乎,一桩小事而已。”对于靖寰公主与摄政王而言,即便云哲杀死丁忧证据确凿又如何,权贵给奴才偿命的事还真古来未有。不过是摄政王想借机整治刑部和侯府,故意将事拖了下来。
“其实说来你又何必,即便丁忧不死,大不了再来一回,现在连你都入了局,这何偿不是给了皇帝党一个打击王府的机会?”岑靖寰半怜半怨,云哲虽是王府护卫长,但岑靖寰对他仍是爱惜地紧,一是他身体比常人娇气,二是他们自幼一同长大,情谊本就深厚。
云哲望一眼岑靖寰,眼中脉脉含情。
“你不是……”
“诚如公主所想,在属下心目中,公主不可以有半点不如意。”他眼光温软,有清冷如雪,又有炽烈如阳,“杀了丁忧,解公主窘境,是属下必须要做的事。”
他茕茕孑立,看起来那样高贵淡泊,但在岑靖寰面前,他只愿做一个忠诚护主的好属下,用最平凡的话语,表达他最忠贞的心意。
岑靖寰方才便握着的手又悄悄捏紧,终是喟然一叹,背开了脸去。
显仪夫人今天的心情有点复杂,这缘于她看中的未来儿媳妇拉儿子下了一趟浑水。现在季长安的事没有个好说辞,推托不了杀害丁忧的嫌疑,摄政王那头又咬得紧,搞得侯府焦头烂额。
而显仪夫人安排在季长安身边的内应告诉她,章庭湮可能染指了世子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