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被冤,关乎的又何止蒙冤者、凶手与不幸的受害人,那是一记挥在所有人脸上的耳光!
他是曾为朝廷立下不世功勋的安乐侯,他的父亲!他怎么能亲手毁掉翻案的唯一的希望!
第三通鼓落,熙熙攘攘的刑场忽就陷入了深而恐怖的安静中。
伴随着季长安的绝望与苦笑,便又听见一阵阵排山倒海的欢呼声,那欢呼声像一根根带刺的鞭子,抽在他的脸上与心头,此时他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是肮脏的。
……
因揣着证据的季长安被安乐侯霸道掳走,章庭湮最终也没能在赵直临死前拉上一把。真是应了她之前说的那句话“赵直就是凶手”。
果然,他就是“凶手”。
刑行后的场地血腥一片,衙役们打水冲洗着地面上的斑斑血迹,围观的人们做了鸟兽散。小天再次让刑部的人带走,季长安也让安乐侯带走。
临走时季长安眼红如血,带着极大的恨意,章庭湮有点不放心,就和楚唯一起折回侯府。
这几天她在侯府里养伤,楚唯相陪,老爹也一并让季长安请了过来,侯府中人对他们是相熟的,便没有阻拦,直接放他们进了府。
还没走近侯府大厅,刚转进照壁后,章庭湮便见路上有下人丫环脸色苍白,像出了件极大的惶恐事儿,不等她发问,翡翠忙着大步过来,捉住章庭湮手急声道:“姑娘快去救救我们家世子爷,侯爷要将他往死里打,我们没人敢拦,您是外人不必受侯府规矩约束,您……”
话尚在口中,章庭湮已经一头扎向大厅那方。
大厅忽响起一声近乎于嘶叫的喊声:“我看你敢动我儿子!这二十年来,你有十年都不在孩子身边,如今你倒好啊,这刚一回来就要拿儿子开刀,儿子是我生我养的,谁准你动他!”
“平日里我对你言听计从是一回事,今日我教子是另一回事,孩子都叫你管教成什么样子了,无法无天!”安乐侯抓紧显仪夫人的手,素来相传惧内侯爷这时凶态毕现,为夫之仪尽显,骇得厅里的侍卫丫环们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
显仪夫人和侯爷打打闹闹几十年,她是个霸道惯了的性格,如今见儿子要被侯爷家法处置,一向疼儿子如命的她怎能容忍?“是我教不好儿子,但我的儿子为官刚正顶天立地,他干国师那会,每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我也骂过他多少回,他怎么说的,岂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祸福趋避之!我有这样的儿子我骄傲,我能养出这样的儿子我骄傲!他是年青时的你,却比你那时优秀一百倍!你这个只会舞刀弄枪打儿子的莽夫!”
安侯爷叫夫人说得面露羞惭,瞬间无言以对,但一转头,看见被按倒在侍卫手下的儿子,红着眼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时,他的怒火再次升腾。
“本侯怎么说,打!打!”他像一头暴走的野兽,真想将那双顽固而锐利的眼睛抠出来狠狠踩碎。
侍卫们不敢再怠慢,卯足了力气扬起大板便朝季长安身上挥去。
“住手!今天打我儿子的人给本夫人听着,本夫人不是什么君子,看侯爷护不护得了你们!”显仪夫人抓狂地喊道,安乐侯却将她的手捉紧,这边稳着夫人,那头又犹嫌侍卫打得轻,冷声喝道:“侯府没给你们饭吃么,这个侯府到底是谁说了算?”
厅上的下人们伏着脑袋,只听得那一声声叫人心惊胆跳暴喝声与击打声,却未听见季长安有一声喊疼,没人敢多嘴一句,安乐侯是军伍出身,一向对儿子管得严,旁人越是求情世子越是要多受责。
大厅上除了显仪夫人的哭叫,便是刺耳惊心的板子声响,直到一个嘲讽而沉怒的声音传进——
“老侯爷在揍儿子呢,”章庭湮跨进门来,脸色早已泛青泛紫:“季大人刚破了张家大案,您回头就对他动起了家法,这事儿传到三圣那儿,难保不会以为您里头有故事啊。”
皮肉之痛都不能令季长安胆惧,可章庭湮出口不逊,却让季长安心头一悸,咬牙喝道:“住口!”
“不不我说错了,”章庭湮全当没听见季长安警告,“应该是季大人刚说这案子有疑点想为赵直翻案就被你揪了回来挨揍了,我这个右侍郎明日就写个折子,说您安乐侯明知案件有疑点却干扰季大人查案企图掩饰真相。”
“什么人都敢进侯府大放厥词了,轰出去!”安乐侯横眉竖眼,朝章庭湮愤愤一指。
章庭湮非常客气地向那两名打算轰她的侍卫抱了个拳:“本官乃刑部右侍郎,现怀疑安乐侯干预刑案包藏祸心,因案情重大不得不应急处理。侯爷,打死儿子,你的罪名就落定了哦。”
安乐侯听得好不新鲜,怒极反笑,手一扬,示意侍卫停手。
季长安疼得满脸汗水,额前乱发湿漉漉地沾粘脸上,狼狈中不掩他目中倔傲的光华。
显仪夫人得以从安乐侯手中挣脱,含泪扑到季长安身边:“儿子……没事了,娘没用,娘今晚就弄死那个老不死的,给你报仇……”
“都退下。”安乐侯再一扬手,厅中侍卫丫环一众下人们俱都退了下去。
喧闹的侯府大厅一瞬岑寂。
于这敏感的安静中,章庭湮的话便显得尤其洪亮:“侯爷干预季大人查案是为越权,您枉顾赵直冤情是为枉法乱纪草菅人命,你上愧对朝廷,下愧对百姓,试问侯爷,怎对得起朝廷百姓予你的厚爱?”她不无讽刺地向安乐侯躬了个身:“侯爷,您儿子打完了,我的话也骂完了。您大人大量,权当我刚才说的是一番儿话,是为了免您儿子受些罪,有得罪之处,还请侯爷海涵。”
“新上任的右侍郎,有趣。”安乐侯眼光一斜,打心里并未瞧得起这位被皇上太后破格提拔的女官,平常男子都难以接受女子为官的事儿,何况这么个出入沙场浴血数十载的纯武汉子。
“是侯爷,下官刑部右侍郎章庭湮,拜见侯爷。”章庭湮身子躬得更深,垂头时眼光一转,落在季长安身上。他一身的乳白中衣汗透,湿答答贴在身上,看着便觉难受,受伤的地方鲜血尽染,看得她不禁紧紧蹙眉,像一只有力的手在心里突然狠狠揪起。
显仪夫人扶起季长安,抽抽答答地带着他离开了大厅,临走还不忘回头,狠瞪着安乐侯,嘴里嘟嚷着似在说:晚上你给我等着……
直到季长安离开,章庭湮才算松下口气,忍不住心里还一阵阵犯悚,安乐侯对儿子能狠心至此,可见谁得罪了他准没好果子吃。
章庭湮想到这时,用默哀的眼神瞧了瞧自己。
“侯爷。”章庭湮看向安乐侯,笑得微显谄媚。
“刚才有个人说,怀疑本侯干预刑案包藏祸心,特以刑部右侍郎身份来我侯府问话?”安乐侯脸上看似不恼不怒,眼底的凶意可是丁点不藏,“果然是个新人啊,孰不知我侯府受皇恩眷顾,别说你这个小侍郎,你顶头上司没本侯命令都不敢擅自入府,没有皇上亲笔手谕,谁敢来盘问本侯?”
“是是,刚不是怕季大人叫您打坏了,才说些过激的话来刺激您么。”章庭湮是个识时务的人,虽然千万个对安乐侯“不敢苟同”,面上仍是笑眯眯的。
“本侯堂堂一侯爷,岂能任你诋毁谩骂以下犯上?就你今天这罪行,本侯较真了你可是得吃牢饭的。”
“下官想侯爷日理万机,是没时间和下官较真的,”她婷婷嫣嫣,笑意不减,“就算较了真,侯爷又怎能说明下官所言是为诋毁呢?您在刑场拦下季大人是不少人看见的,季大人在刑场说的话也是很多人听见的,赵直案有疑点下官和季大人都是明白的并且,我们共同看过那份证据。侯爷啊,假如您告我诋毁,不料您儿子却出来为我担保作证那么……这出戏将会十分精彩,必是摄政王一党所喜闻乐见的。”
身经百战的安乐侯硬是让章庭湮说得直犯愣,哭笑不得的脸色看着颇觉奇特,但毕竟是个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侯爷,高贵的身份不容他在章庭湮这个小辈面前认怂,便梗着嗓音道:“你跪下给本侯磕头道歉,这事本侯便不再追究了。”
“哦,”章庭湮相当爽快地应了一声,身子一弯——
去拍了拍鞋面上的灰尘。直立身体后她肃然说道:“请侯爷去皇上那儿递下官状子吧。”
“你竟敢挑衅本侯?”安乐侯本就黝黑的脸色愈发显暗,沉着声警告道:“以本侯的根基,别说让你罢官吃牢饭,既使让你去死又有何难?”
“下官骨头软您别吓我,万一下官跑去皇上那儿诉苦……”章庭湮苦脸道:“皇上太后最近对我可是宠得紧哟。”
安乐侯全没想到这个小丫头软硬不吃,生生叫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拿她全无办法。
“下官最近受世子爷相邀在侯府小住,如今得罪了侯爷,自是没脸再住下去,为免侯爷赶人伤下官自尊,下官现就去收拾东西走路。”说完章庭湮躬了躬身,往厅外退去。
便听身后的安乐侯气冲冲道:“当本侯是什么人,本侯可没因为你顶撞本侯便要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