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班所说,正是本官意思。”季长安懒洋洋又端起茶杯,似看不看地瞧着杯中浮起的茶叶,“本案疑点太多,本官为了试探,从五十多名幸免于难的衙役中,挑选了十名最有可能在押送过程中动手脚的人,即是你同牢房的人。然后只给你们喝国师的肝汤,这最有可能的十人中,只有你未通试探,凶手的内应不是你是谁?”
“大人说国师同党要杀国师就算了,为何非要说大理寺中有内应,非要指草民是同党是内应?”刘可瞪着眼,此时已不见了他儒雅的书生气。
季长安不急不躁,他有的是时间。“本官也不瞒你,刚才你牢中衙役喝下的,并非国师肝汤,猪肝汤而已。”
“季长安!”刘可冲动地直起身子挣上前两步,审讯室只有季长安携章庭湮,一名口供的衙役与刘可四人,在刘可做出过激动作时,并没有人阻拦。
“你为何恼羞成怒?因为你在本官的骗局里露了底。”季长安得逞一笑,偏头对章庭湮说道:“既然刘可高风亮节,为证明他不是国师同伙,去,喂他吃肝儿。”
章庭湮挺好这口恶趣味,兴冲冲领命:“是!”当即走到刘可面前,翻开小小的雨布袋,露出一截血淋的人肝,“刘大人,来吃肝儿。”
“不,”刘可发直的双眼盯在那片肝上,惊惧地后退几步,又觉得他反应太过强烈会更显心虚,于是强装镇定:“士可杀不可辱!”
“跟班儿,那就先辱辱他吧。”
小跟班挺是配合,一脸堆笑地应了大人吩咐,把肝儿放在刘可紧闭的嘴上,哄孩子似的劝道:“乖啊,吃完季大人就不怀疑你了呃,乖啊……”
不知过了多久……
那肝儿愣是没喂进刘可嘴里。
夜渐深下,季长安微有困意。
“世子。”季长安一名侍卫进入审讯室,带来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女人长相朴素却干净,是个小家碧玉的气质。
侍卫是季长安五卫之一,排行老四,二十来岁,是个异常灵活的小个子,老四走来季长安案前,悄悄说了一句话,季长安脸色微变。
妇人屈膝向季长安见礼:“民女刘氏,见过大人。”
妇人刚一开口,刘可讶异地扭过头去:“夫人!”
大概是触动了刘可软肋,刘可的迅速愤怒到达顶点:“季长安你卑鄙,嫌犯是我,何必从我夫人身上打主意!她只是个妇道人家她懂什么!”
季长安不动声色,无聊地研究着那杯茶水,茶叶产自何地,雨前雨后,茶树第几级叶儿,杯盏出自何窑,为官窑私窑,粘土等级如何,再漫不经心地听着刘可骂街……
等刘可骂完,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为刘可说情:“我家相公平时本份为人,疾恶如仇,在大理寺做事勤勤恳恳,可听大人的属下说,我相公是国师同伙,要议相公的罪,冤枉啊,没有的事……”
“刘氏,本官用国师肝脏试探,他可是如何都不吃呢,他若爽快些吃了,本官倒会念在他这份血性上,在皇上太后面前说说好话,可是……”季长安啧啧摇头,脸色甚为遗憾。”
刘氏听这条件颇简单,忙向刘可说道:“既然如此,你就吃啊,国师那混账的肉,我都恨不得咬上一口!”
季长安勾唇一笑,抻长了音调唤道:“跟班——”
“是!”章庭湮秒应,转移目标将毒肝递向刘氏,刘氏毫不含糊,伸手接下便要往嘴里送去。
“不能吃!”刘可纵身扑来,和妻子一道跌倒在地,扔下妻子手中毒肝,将妻子的双手紧紧攥在自己的大掌中,与季长安久久僵持的男子终于在瞬间崩溃,抱着妻子泪如雨下。
刘可疼妻,这是官场上人尽皆知的美事。
季长安见这一幕也不免动容,深深一叹说道:“刘可,都说了吧。”
从月亮方位上判断大致将近子时。
离开刑部上了马车,季长安若有所思,坐在她对面的章庭湮撩开车窗帘子,一轮弯月正映在她晶莹的眼中。
“刘可终是难以自圆其说,招供他知道国师中毒的事,承认他是国师同党。”章庭湮喟然,“可这不是我们想要的。”
“国师中毒的事只有我们几人知情,因为太后一手压下国师案,并未向外泄漏,刘可也一直未表示他知道国师中毒,却处处露着欲盖弥彰的嫌疑,可见当中有事。身为国师,他中毒的事是个秘密,否则他难以再任国师一职,除了我们几个知情人外,能得知他中毒的,自然是他死党或同伙了。”季长安抿抿唇,眸子深暗:“可是我们想要的,是他招供背后的主子,和那帮刺杀国师的杀手身份。然而他说是怕国师咬出他,所以路上故意出差池,想国师死在途中。不过……”
他正视章庭湮,眼中掠过一抹狡黠,“小四说刘可家人被人控制,他费了一番工夫才把刘氏带出,这样的情况不该是国师同党所受的待遇,国师已死,谁闲的慌?分明是用刘可的家人来控制刘可。”
“莫非大人想从这点入手?”
“然也。”季长安一挑眼梢儿,坐得笔直,“刘可有多重惜夫人你看到了,若他的家人平安无事,他付出性命都甘愿。”本还有话,但季长安生生停在了这儿。
章庭湮甘做一回小人,接下他的话说道:“所以刘家,要有些风吹草动才是。”
“明天你陪本官一道,去牛记作坊看看。”
“好,”章庭湮应声,听见自己腹鸣如鼓,咕噜噜一连气儿作响,尴尬地向季长安露齿一笑。跟刘可耗了一晚上,早过了晚饭时辰,她又在特殊时期,又乏又饿,可再一看天色……
“本官今日欠了你一顿饭,”季长安斜眼瞧她,“无尾巷中有家千里香馄饨铺,不嫌弃的话,去那儿填填肚子怎样?”他说话挺不走心,颜外意思似乎是“你爱吃吃不吃拉倒”。
当然,他本就知道她来者不拒。
进了无尾巷时两人走下马车,还未到铺前,已能闻见一阵诱人鲜香,卖千里香馄饨的老伯正在准备收摊。
一锭五两的纹银放在了老伯案上。季长安瞳眸如煦,温和问道:“还有么?”
“有啊,公子您这么晚……”老伯见他身边有位姑娘,加快了语速,“俺这就为公子与姑娘做,您给几枚铜板就是,银子找不起啊。”
“不用找,”季长安笑眯眯侧看章庭湮,“您管她饱就行。”
霍,把她当猪,章庭湮不开心。
“诶!”老伯笑开了花:“您是个爽快人,银子俺收下了,但无功不受禄,凭白拿您的钱俺心里过意不去,不如银两权当饭费,请二位一定要在这儿吃足一个月,这钱俺也收得踏实。”
老伯是个精干人,与季长安说着话,馄饨已下锅。
“行,得闲来光顾您就是。”季长安话落,和章庭湮坐在离老伯最近的一张方桌。
无尾巷中几乎没有行人,除了馄饨铺子附近有灯光照明,其他地方可说是幽暗一片。章庭湮顾了顾周围,目光上扬,见到巷子之上,楚唯的身影坐在高墙。
他怀抱古剑,虽瞧不清他脸色,但他此时的整个形态,给人一种很强的冷漠感觉。
楚唯向来是这样的人,面无寸暖,心怀长情。
长巷安静,只能听见老伯捣弄碗勺的轻微碰撞声。
见章庭湮跑神,季长安慢条斯理开口:“小时候,我跟妹妹就时常偷来这家铺子吃馄饨,娘嫌外头东西不干净,原是不准的,可耐不住我俩执意,对于吃路边摊的事,只要不过份,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说实在的,路边摊比酒楼里的食物好吃。”
章庭湮定睛看他:“你还有妹妹?”
“是,我还有哥哥。”
“既然有哥哥,为什么你是世子?”章庭湮偏头问道:“他不是嫡子?”
季长安点头,“他是父亲与二娘所生,娘亲年轻时贪爱享受,久不愿生子,二娘抢先了两年,二娘五年前病逝,大哥也离开家,去了军营任职。”
“你妹呢?”
“在东华山学武。”见老伯在捞馄饨,季长安从桌心的竹盒中取了两柄汤匙递向老伯,“她皮实地紧,娘也懒得管,送给她师妹玩儿了。”
老伯知道他们大富人家的公子小姐矜贵,接下汤匙后用滚水烫了烫。
两碗飘着麻油星与香菜葱花的馄饨上来桌面,香味扑鼻。
章庭湮向长巷上招手:“下来一起吃。”
楚唯坐在那儿不动,远远地向她摇头。
章庭湮深知楚唯性子,也未再劝,低头捞馄饨吹凉。
她俯低的视线稍移,见季长安正从他的碗中盛出几颗馄饨,放在另一只空碗里。
“这样凉得快。”他说,将碗推在了她手边:“尝尝口味怎样。”
章庭湮从他推来的碗中捞起一颗,小心咬了一口:“嗯,面皮爽滑,肉味香浓,很鲜。”
“还有呢?”季长安耳轮一动,眼梢猛一吊起,目不斜视,只看着同桌进餐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