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晚,第一楼,菜香扑鼻。
三楼雅间,满桌菜肴却只有三位客人。
章庭湮心不在焉,执筷戳着面前的一份姜汁鱼片,看着对面装饰的一副水墨画发呆。
楚唯在她碟子中添了一块排骨,自己只看不吃。
而季长安在安静喝酒,从席开到现在,还没有人进食。
“姐,”楚唯轻声唤她,本不想打搅她思绪,又不愿她想太多,“吃点吧,等父亲进京,看见你瘦了会心疼。”
“吃不下。”章庭湮不上心地回应。
季长安喝一口酒,浅抿薄唇,嘴角牵起一个赏心悦目的弧度,“别为难她了,女孩家的见过剐人,自然吃不下。”
章庭湮眼帘一掀:“我是可惜地吃不下,可惜今日你审的是个死人,不快意,剐尸体有什么好看。”
今日国师罪名论定后,围观百姓群情激愤,季长安当即快马进宫,向皇上与太后禀报了案情。这事倒没拖延,华太后听完季长安所奏案情,知道案情中并没牵涉她一字,反正证据确凿,国师也死了,就做了回甩手掌柜,与摄政王头一回意见出奇一致,放权给岑湛勾决。
此案是天裕朝比较罕见的当天审、当天判、当天决的大案,季长安带文书回刑部后,即刻对涉案人做出了裁决。
“原来如此,还真小瞧你了。”季长安添了杯酒,推在章庭湮面前,“女侠酒量如何?”
“您这意思?”章庭湮长睫轻垂,似笑非笑。
“酒壮怂人胆。”季长安无缝应和。
“痛快。”章庭湮也不矫情,豪爽一杯下肚。
“姐……”
“再来!”一饮而下。
今日在堂上,章庭湮才知季长安早已寻到了国师老家的线索,印证了她指证国师有报复朝廷动机一事。人证是两名国师老乡,老乡力证国师是当地地痞,品行不端,抛妻弃子,跟一位坑蒙拐骗的老道学过十年武功。
两位人证是水患中的幸存者,指国师漠视父母妻儿,对家庭从未尽责,并擅自给弟弟服用自己炼制的药丸,害弟弟因为贻误就医死于非命。
人证中还有一名当地知县,现在已是一名平民,据他所言,在国师家破人亡后,曾向知县扬言上告知县贪赃,以此讹诈了一千两银子安葬费,知县为了缓下他只好顺从,可国师拿到这些银两后,并未安葬家人,由着家人的尸体腐烂。
章庭湮放肆饮酒,酒烧喉头,却带着一种淡淡自残的诱惑,让人欲罢不能。
国师对亲情的漠视令人发指,叫人如何相信他是为了报仇而贻害百姓,谋害皇上?
不过是为了他的毒,为了能活下来。
再一杯酒下肚,她脸面微红。
一堂的原告苦主们声声泣血,丧女之痛无法言明,国师一死,几名与此案有关的知情人为了自保,出面证实国师有罪。
这枚可恶又可悲的死棋被弃,再被一群见风即倒的小人踩上尸身。
而少女被害案的真正凶手,人们却连提起,都没有勇气。
本朝近三年最大的一起连环谋杀案仓促告破,首犯凌迟,从犯枭首,在百姓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她看见苦主悲凉又欣慰的眼神,看见季长安沉目如冰,双手握紧。
“喝!”
“姐,你这要做什么?”
她不理楚唯的好心阻拦,一口酒,吞下一口气。
那日元星宫外群官聚焦,她口口声声说着要揭发惊世阴谋,并不止一次提起她手握国师令牌,暗指她与国师关系“非同一般”,在杀机漫天的情况下,试探了一个人。
从最初入朝的小小地痞,到权倾朝堂的佞臣,从弹劾国师时那人的旷朝,不表态、不作为,到今日国师被刺杀,一击不成,拼着暴露也要置国师于死地。
国师本就是待罪之身,季长安拼着死换来堂审,只要太后不干预,惩治国师十拿九稳,而且大理寺与刑部极近,途中又是重兵押解,谁会在这种种对自己不利的情况去暗杀国师?
或许她不用想得太复杂,除开这些可疑处,她只要记得“受益越大,动机越强”。
执杯的手一滞,她瞌下眼看去。
季长安拦下她的酒杯,凝重的神情里似有笑意:“不是你能操心的来。”
她手上动了动,想挣开他,喝下这杯美酒。
“你会醉。”他眼神温和,却不容她异议,“记住,如果你不能改变现状,就不要对这糟糕的现状做无意义的抱怨。如果你连尝试改变都不曾,那么,你甚至没有抱怨的资格。”
她定定地看进他的深墨色眼瞳,执杯的手仍在与他的力量做无谓拉锯,她的颓废不羁,与他的潇洒清贵毫不违和地交相辉映,时间似有魔咒,将他们定格成一副绝世画卷。
“季长安,”她第一次当他面直呼其名,话中无锋,又郑重地叫人不敢忽视,她成功粘住他的视线,让他不舍得错开一瞬,“如果我能活,那么我愿意尝试着去改变,不为别的,只为能有一个——可以抱怨的资格。”
季长安放开手,由着她将满杯的酒一口喝下。
“你喝多了。”楚唯起身,即将扶起章庭湮时,季长安轻轻拦下,“你先回去。”
楚唯漠漠地立在旁边不动,保护章庭湮是他的本能。
看出楚唯的担心,季长安笑道:“我会保护她。”
“客倌您二位慢走诶,欢迎下回再来……”半个时辰后,季长安架着喝高的章庭湮走出第一楼,身后是小二的欢送声。
打发走楚唯后,两人又在第一楼吃吃喝喝一阵,季长安本不想她喝太多,可架不住她死乞白赖讨酒喝,楚唯在时她还知收敛些,楚唯一走,她跟放出笼的母狮子般,拿酒当免费的白开水一样糟蹋。
“为什么人喝醉了,总说自己没醉,”她招舞着手,打着酒嗝,胡乱地拍在季长安背上,“我就不说,我好像真的醉了,肚子痛。”
“下次别想沾酒,以你这酒量品行,会丢你养父的人。”季长安口气略霸道。
“呵呵你是我谁啊,凭什么不让我沾酒?”
阴霾一天,入晚时云破月出,顶亮的半圆月悬在空中,与商铺前林林总总的灯盏遥相呼应,现在夜近子时,路上行人渐少,深长的街道上,两人身影相互依存,缓缓地移动着。
“我是你的谁?”季长安讽笑。这个问题他真没想过。
章庭湮眼前昏花,景物左摇右晃定不下来,她甩甩脑袋逼自己清醒些,却总不如愿,“老实说,楚唯虽然事事听我,但我知道,他是养父放在我身边的内奸,哈哈。”她大着舌头,吐字生硬:“偏偏九个兄弟里,我最喜欢他,别问我为什么喜欢,要是你整天,跟一个漂亮妹妹在一起,你也会喜欢……呃,真喝高了……”
“嗯。”季长安冒着耳朵起茧的危险,勉为其难听她罗嗦。
“我养父虽然,崇尚散养孩子,但对我,他一向看得重……别问我为什么把我看得重,要是你娘有九个女儿,她也会把你这个独子看重……楚唯啊,这孩子心实,老把我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告诉他,我从小就皮实,没少给家里惹事,可他从不罚我,呵呵也不骂我,每次都是楚唯替我受过……别问我……”
季长安大约是想她省点劲走路,于是不辞辛苦地替她说话:“别问你为什么你养父不舍得罚你,如果我娘有九个女儿就我一儿子她也不舍得。”
“说的好,”章庭湮一扭头,一双醉眼直勾勾瞧着季长安。
季长安尽情享受着被美女凑近瞧的满足,毕竟女人都爱瞧美男,美男也都爱被美女瞧。
然而她瞧着瞧着,口水沿着嘴角蜿蜒而下,然后,她做了一个十分顶用的补救措施。
她灵活翘舌在嘴边跐溜一卷,冲季长安半眯着迷离双眼:“你值得奖赏。”
季长安被她这眼光瞧得全身一激灵,顿时有种即将失身的危机感,笑眯眯问道:“你要怎么奖赏我?”
“呵呵,我要……”章庭湮脚步打软,顺着他的力缓慢向来,醉熏熏的眼很快失神,迷迷糊糊呢哝道:“我要活着,我要把那个人……揪出来,我……”说还没说完,她整个往下一滑,季长安再看她时,她已经窝在他臂弯里,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她的皮肤嫩滑水润,在光线下泛着迷人光泽,双眉如黛,远去如山,长长睫毛映下一片阴影,使得她这张精致的脸更为灵动,眼角眉梢里透着些高贵气质,确像出身于上层人家。
季长安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张看似柔弱的面容下,究竟藏有怎样强大的心境,使得她在面对危机时,总能保持一颗审慎头脑,并用一双慧眼,看透人世常情。
有一种美一见倾情,而有一种美,越靠近,越惊心。
季长安举起手,绻指在她鼻头不轻不重刮了一下,一笑腹诽:“贪猫。”
黑暗中,随身保护的小五走到他身侧,轻声道:“属下驾辆车来吧。”
“不用,”季长安看着她睡颜,语气轻和,“我说过,今晚陪她。”
“世子……”
季长安未回应小五,拖起她手臂,将她背在了身上。小五惶恐世子受累,赶紧上前,却再次被季长安的眼神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