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明明这场戏不关自己,可为何我还要如此记挂呢。”章庭湮长声一叹,微倦的身子依在绳索上,面迎着光,却又怕光地闭上眼睛。
近几****日夜颠倒,晚上在床上睁眼至深夜,白天却打不起精神,不知在秋千上坐了多久,再有神志时,便听耳旁传来林芊的略亢奋的声音。
“章大人,章大人!”林芊大喊着,快步跑进月亮门,“季大人传来好消息了!”
她慌不择路,险些在平坦的小道上几次摔倒,直奔章庭湮身前朝她跪了下去,笑中带泪,不停地磕头道:“谢章大人恩典,谢大人为我申冤,季大人刚派侍卫传来消息,说太后同意下诏,重审我家的案子了!”
重审只是意料之中的罢了,但当林芊亲口告诉她好消息后,章庭湮仍然难抑激动,扣在秋千绳索上的手紧紧一握。
“大人,当初是您接了我的状子,您无惧皇权,一心为百姓着想,您还为了救我身受重伤,您真是一位好大人……”林芊每说一句,便重重地朝她磕一个头。
而她竟然怔在了此情此景中,不知劝林芊免礼,也不知她此时要用什么样的表情与心境,来庆贺林芊为父翻案的第一步成功。
还是一旁的孙野道了一句:“林姑娘不用客气,这件事,季大人在暗中做了不少努力,他才是功不可没。”
“等季大人回来,我一定要给他磕一百个头。”
章庭湮见林芊额上已通红一片,沉重地笑开:“他应该做的,你不用多礼。”
“我发过誓,谁能为父亲翻案,为林家满门正名,我这条命就是谁的,章大人如不嫌弃,就收下我吧。”林芊诚恳地看向章庭湮,是个孩子心性的姑娘,直白、纯净,没有坏心思,认定的事有些死心眼,但都是出于最真的心意。
章庭湮失笑,“抱歉,我嫌弃。”她又很快道:“现在只是走了第一步,以身相许有点早。再说你人只有一个,而为你父亲翻案的人却有很多,你要怎么报答?”
“啊?”
“能争取到重审机会,你最该感谢的是皇上。”
“嗯。”她的兴致被一瞬敲至谷低,她还太稚嫩,情绪容易被表情出卖,在翻案的事情上皇上确实对她有帮助,但皇室给她更多的,却是恨。
皇上赎罪还来不及,报答二字,她不可能用在皇上身上。
林芊喋喋一阵子,见章庭湮似有所思,便主动告辞了。林芊一走,章庭湮便听孙野叹道:“你要记得,你是个过客。不要入戏太深,我怕你走不出自己。”
“走不出自己么?”章庭湮喃喃着这一句,可她似乎,早就将骨血都融在了这里。
……
重审的圣旨一经下达,刑部与大理寺便紧锣密鼓地执行下来,每个人都忙得四脚不着地,因为季长安和章庭湮之前就已在抓此案,很快,疑点便一个个浮出水面,越来越多的人被怀疑与当年的卖官案、灭口案、构陷案有关……
季长安一连两日未回侯府。
第三日,章庭湮走出侯府,包了“第一楼”二楼,坐在回廊前,泡上一壶雨前龙井,来上几碟糕点果品,饶有趣味地慢慢品茗。
等不多时,小二客气地道:“大人早已备好茶点,等着您了。”
章庭湮随声看去,一袭华贵的月白衣映入眼帘,男子气质清俊超擢,长身玉立,一霎四目交接,朗月星辉般的目光,逼得她心神微乱。
这是季长安,哪怕与他再熟悉,都有可能被他猝不及防地惊艳到。
领路的小二识趣地退下二楼,侯府侍卫小四、小五分别把在楼梯口,为主子护卫。
季长安坐在章庭湮对面,这几日想必他过得辛苦,脸上有了些疲态,但并不影响他动人神韵,他本就有几分优雅慵懒的气质,如今这气韵、这懒意相得益彰,更能突显他的多面美妙。
“事情已经定下,此后由陈尚书会同大理寺卿接手,目前来看,对我们是好的。”季长安看着她为自己斟茶,心头微暖,“这几****不在府上,伤可好了?”
“我能出来溜达,自然是好的了。”章庭湮客气地笑笑,放下茶壶后,将一块桂花糕送在他的面前。
季长安接在指间,笑问:“你有多怕我饿着?”
“将你喂饱,才有心情与我说道此案,这几天,足将我闷坏了。”
“喂?”季长安眈了一眼桂花糕,后悔刚才接得太随意,应该等她来喂才是,“案子么,大致走向你能猜得到。”
“也会猜偏的嘛。”
“华旭,入狱了。”季长安说着,嘴畔浮起深不可测的笑意,“皇上正是吃准了能在林南旧案里拉下一票华氏势力,才会不惜与太后对立到底也要逼她同意重审。太后在与皇上商谈时,想趋利避害,在彼此让步的同时,又不伤害彼此利益。谁料,被皇上摆了一道。”
从皇上把尸体拖上金殿一事上可以看出,以皇上这种痞子作风,就绝不可能只摆太后一道。
“太后的意思,是要与他私谈,但皇上看太后已示弱,便又拿了她一把,私谈变成了公谈。他诓骗太后,说如果此案中有对太后不利的地方,他会小心避开,这话当着百官的面本就够难堪,太后又怎么好意思说此案本就与华旭有关?”季长安挑了一下唇,接着说道:“他们一来二去,加上金殿上尸体散发的气味不好闻,太后不免着急,女人嘛,一着急,容易失了分寸。而且那时皇上已将证据备好,她再不同意重审,皇上只好将证据公开了。”
“皇上有意借林南案挑衅太后权威这事我知道,可那证据……”
季长安定睛在她存疑的美目中,“我们都太小瞧了皇上。早在他劝服云哲背叛摄政王起,云哲便为皇上收集了摄政王大部分犯案证据或线索,在扳摄政王时,云哲将所有证据都交给了皇上,其中,自然有林南案的前后始末。但有关林南案的证据直指华氏,那时皇上便扣下了这部分证据,因为从大局上看,一个摄政王就足以令天裕朝堂元气大伤,若为了扳摄政王而牵连出华氏旧案,于大局不利,只会让局面变得更糟。”
“的确,摄政王倒台牵连者上万,那时正是皇上与太后紧密合作,携手共进的时候。”
“这之后,大权旁落,很明显,当朝局稳定,皇上与太后必定要一争高下。而就在皇上怨气越来越重时,林芊出现了。”季长安闻着桂花香气,慢条斯理道:“他早沉着一股劲,要动太后权柄,林南案苦主现身,他又岂能放过这个时机?”
“难怪皇上会亲自去侍郎府看林芊。”章庭湮无意想起灵州聚贤楼中,灵州将军王在喜说的那句话,皇帝毕章是皇帝,他天生会从一个帝王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本就该是地为局,人为子,天子为手。
天子所经的路,人人都是棋子。
“太后也是挺可怜的,这一局,败得如此之惨,她虽权霸天下,说到底还是个母亲。”季长安斯文地咬下一口,桂花糕软糯的口感、面前女子赏心悦目的美感,都令他心情愉悦。
“现在重审的圣旨一下,太后不是更加被动?”章庭湮似乎已看到了华太后焦头烂额的模样。
“圣旨一下,她虽然能做手脚,将案件对华氏的伤害降到最低,但总是有限,皇上一脉的大臣们日日给朝廷施以压力,就算太后能保下华氏外戚,然而皇上只要穷追猛打,涉案人员的命可保,手上的权力可就保不得了。”
“如此,皇上的目的已算达到,他从一开始为林南翻案,打的就是动摇华氏根基的牌。”章庭湮喝一口茶,“看来此事过后,朝廷才算得上是两分天下。”想了想,她盯住季长安眼睛问:“那个神秘的知情人?”
季长安未言语,忽深的眸光看向楼下,那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良久,他才轻轻吐字:“是靖寰公主。”
章庭湮也沉默下来,空气陡然凝滞。那个失去了唯一爱她的男人、带着绝望离开京城的公主,尽管她曾站在摄政王一边,为他们造成了许多难题,尽管她心中记挂着季长安,但章庭湮总对她提不起恨意。
当初她亲眼看见云哲死在乱箭之下、感受到怀中男子一寸寸冷掉的悲伤,章庭湮都能感同身受,她和云哲乱世相偎却生不同衾,云哲为了她背叛摄政王,他的死,她理应负起责任。
“是她,指使林芊回京翻案?”章庭湮木然问道。
季长安道:“正是。公主虽未参与林南案,但对那件案子可说是知根知底,在那件案子里,华氏不仅做下恶孽,华太后还曾被摄政王以此案要挟,华太后为了按下林南案,将此案将错就错到底,所以才会将那案子判得那般苛重,之后她也因此,在许多事上对摄政王放权。”
“我们一开始了解的林南案,是摄政王为了拿下吏部大权,陷害铁骨铮铮的林南,”章庭湮倒抽一口气,胸中一阵透心的凉,“然而这里头最黑暗肮脏的,却是太后与摄政王的交易,就是这两个站在权力巅峰的人,把权力当作交易,当作私人利器,肆意玩弄公理与律法,他们享受万民供奉,却又做着损害天下的事。天底下最恶心的,莫过于此了。”
季长安意味深长地一笑,“让皇上慢慢的挖吧,他实在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