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我们住的那个小屋,和我们离开时没什么不同,我又去各个农家打听他的下落,结果没有一个人见过他,还问我阿青早上怎么又没去清理鱼塘。
我有些懵然,问他:“阿青从前也有过没来的时候吗?”
那渔夫答我:“这几个月里有过几次吧,也不多。”
这一番对答让我觉得阿青轻生的可能性很小,而且从我们俩昨晚的对话里,我根本看不出任何他准备不告而别的痕迹。
因着几月前与卓翎的那番相遇,我知道自己又犯了相同的错误。朝夕相处之间,我本以为我们心意相通,却原来,我还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和阿青才从襄州回来,所以他必定不会不辞而别去寻他的母妹,若他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那有一个很大的可能性,就是去了巴蜀郡。
我似乎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不然他还会去哪呢?
想到这里,我迅速地收拾了行装,骑上快马便往巴蜀郡奔去。
细细算来,这几日本该是明德帝一行人料理完巴蜀的军队和宝藏事宜,准备回宫办复位大典的日子。
我日夜不停,更忘了大夫的嘱托,施展雪影寒踪飞快赶路。一颗心一直悬在半空,我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害怕:会不会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入了倾天峡,我弃了马,施展轻功赶往基地。从上空掠过时我看见了有重兵把守的天来坑口。开采宝藏的事宜应当进行到了最后的清点和装箱,金光闪闪的珠宝几乎快亮瞎我的眼睛。我看到后说不出的嫌恶,松了一口内息,准备去打听打听。
巡逻的士兵看到我从空中缓缓落下,都大吃一惊,似乎是奇怪怎会有百姓打扮的人来到此处,见我武功似是不俗,都拿出武器戒备起来。
有一个兵长模样的人看到我,客气地请我离开,我冷冷地说:“叫你们首领来见我。”
那兵长问道:“是韩小姐吗?”
我瞄了他一眼,他似是害怕,忙吩咐手下的人去了。
过了一会来了一个人,看装束应该官职不低。他看见我,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韩小姐您回来了!廖公公这几日正奉圣上之命派人寻你呢。说是算时间,您也该回来了。”
我直接问他:“陛下现在在北馥楼吗?”
他神色恭谨:“是的,正是将士们为陛下送行的宴会,就在北馥楼下的兮夷宫。”
“兮夷宫?”
“是的,皇上命人将此前的住所修葺了一番,并建了所宫殿……韩小姐,您的衣衫实在太单薄了,请容下官去为你……”
不等他说完,我早就走远了。
越过那片熟悉的竹林,我瞧见了“兮夷宫”。便是从前古朴雅致的大宅,被翻修成了一个大的宫殿,瞧着样子应该还伐掉了不少竹子,远远地就听见丝竹管弦之声。
我走到门口处,见宫门口还立了个石碑,上面书写了明德这几年在巴蜀卧薪尝胆最后平定内乱的铭文,我看得怒火中烧,对把守士兵的呼和充耳不闻。
其中一个士兵见我不理,上来便要动我。我抬起手就给了他胸前一掌,而后再没人敢上来拦我,我便一路行到了大殿门口。
守卫的将士几十来人在我身后呈半圆之势包围,我抬起头,看到明德帝于高台之上正襟危坐,身着一袭明黄色绣九龙穿云的锦袍,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样子几乎与我儿时记忆中简直一模一样。
见我闯进来,乐师与歌姬纷纷退到一边,席上宴客都停下动作错愕地看着我。
我这一身布衣和满室的金碧辉煌相较,朴素得甚至有些滑稽。
明德帝看到我,眉开眼笑,道:“若儿,你来了。”
听闻皇帝如此说,适才想要阻拦我进来的士兵纷纷退下。我看着他,忍下心头的不悦,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听从礼官的安排入席就座。
周玄素见我按时归来,眸中微有讶异之色,询问了我几句,我心里头发慌,根本掩饰不住脸上焦急的神色,半晌才说:“阿青不见了。”
周玄素愣了片刻,温声道:“会不会是去找漱玉和小英了?”
我烦躁地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我们刚从襄州回来。”说着抬眸看着她:“阿青没有来过这里吧?”
周玄素也摇头,说道:“没有,我一直在这里,哪都没去。”
一听到这里,我觉得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试探性地问她:“会不会和明德帝有关?”
周玄素皱了皱眉头,寻思道:“为了确保你的安危,我一直在观察皇上的一举一动,他并没有派人去打扰你们,想来也不会去为难阿青。”
是啊,他已经得到了一切,还找阿青做什么。
想到这里,我坐立难安,只盼宴席赶快结束,我可以脱身去寻找阿青。
就在此时,明德笑吟吟地对程湖天说:“天儿,你是不是该敬若儿一杯?”
程湖天自我回来之后时不时地打量我,此时听明德一说,自然举了酒杯,看向我,连称呼也换了:“阿若,我敬你。”
我愣了片刻,还是举了酒杯,一饮而尽。
程湖天见我神色异样,正想出口相询,明德帝又开了口,对周玄素说:
“玄素,有一件事,朕总想问了你的意见才安心。”
听明德帝此言,我娘忙起身行了一礼,道:“陛下若有吩咐,尽管说便是。”
明德叹了口气,说道:“一川已经不在了,但是约定却不能轻易废弃。如今大局已定,你也算是平乱的有功之臣。天儿与若儿患难与共,一路走来实属不易,所以朕想要履行约定,将若儿许配给天儿。你看如何?”
一言既出,四座皆静,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我和娘亲。
我忽然想起,去年也是在此地,我刚见到了“未死”的明德帝。他曾对我说:“宫里头的那个儿子,不提也罢,我倒还真有个儿子跟你极是般配,只是他长了你六岁,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那时的我又如何能想到,他为我婚配的夫君,正是程湖天。
周玄素看了一眼我的神色,沉思了片刻,起身又行了一礼,说道:
“陛下赐婚是对我们母女俩极大的恩典,玄素心里十分感激。只是玄素此前所为是为了了结私人恩怨,实在算不得平乱的功臣;再则皇子殿下不仅是贵胄,又身负陛下的重望……小女一介平民,实在难当陛下如此厚爱,还望陛下三思。”
娘亲的意思很明白,程湖天是有很大可能性会继承大统的,若他将来做了皇帝,难道我要当皇后?又或者是妃子?
明德帝既有此言,想必已将这些情况都考虑过了,见我娘亲推辞,似乎还有些不以为意。于是便看向我道:“既然如此,朕便问问两个孩子的意见。天儿,你愿不愿意娶若儿为妻啊?”
见明德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白地问他,程湖天少见的有些许窘迫,正理了理衣襟准备答复,我已经站起身,对明德帝行礼,大声道:
“陛下,若儿不愿!”
我这一句掷地有声,席上的宴客都愣了一愣。
我平复着情绪,抬头正视明德帝,认真地道:
“陛下,看在若儿将兵符与宝藏图物归原主的份上,请听我一言。”
我这个举动已经是很无礼的了,明德帝身边的亲信都变了脸色。我斟酌字句,想让自己的回答委婉一些,免遭后患,可是心中激动的情绪还是令我的话说得有些直白:
“若儿遭逢大变,心性已不同以往。若论身份,程湖天是天潢贵胄,若儿是罪臣之女;如论情分,程湖天与我是患难与共的朋友,并无其他。”
说到这里,我离开席位,走到大殿中央跪了下来,诚恳地对明德帝说:“皇上比我更明白,与自己所爱之人厮守是多大的福气。还望皇上可怜民女身世,赐给民女这样的福气!”
听我说到此处,程湖天的神色十分震惊,像是按捺不住将要站起身一样,然而最终,他还是忍了下来,没有说话。
明德帝默然片刻,并没有回答我。不知是否提到他的亡妻令他心痛,他的鼻翼有些红了,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既然不愿,朕不会强求。你退下吧。”
我慢慢起身,侧脸看了周玄素一眼,依言退下。
快要离开兮夷宫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听得后面的风声,我知道是程湖天来了,于是便站定回头,见他一袭云白色对襟长衫,轻飘飘地落在我身前。
他似乎有些生气,但还是平静地问我道:“你要去哪?”
我想起阿青去向不明,挂念他的安危,心乱如麻,没有作答。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一言不发让他觉得我对此事漠不关心,他有些按捺不住怒气,问我道:“我看的出来,你心里是有怨气的,你说出来便是了!”
听他如此说,我心中像是有汹涌的狂潮,一波一波激荡得心头酸楚难言。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得答:“我没有。”
他伸出手,扶着我的肩膀,声音也变大了,他说:“你说谎。若你没有怨气,为何执意不与我在一起?我才不信你之前说的那些话!”
我有些发愣。我没见过程湖天这般失态的样子,但是正如阿青所言,我欠他一个交代。
终于,在他灼热的目光下,我轻轻慨叹道:“你说我对你有怨气,那便是知道你也有对我不住的地方了。”再次与他相对,心底的凄微与悲凉再次浮出水面,如同石阶上的苍厚青苔,丝丝缕缕带着数十年的阴影,再明亮德烛火亦无法照亮。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温言道:“之前我隐瞒身世,是我不対。但是我必须这样做,这你是知道的!”
程湖天本不善言辞,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有盯着我。我也试图让自己平静,但是语气却还是有一丝的嘲讽:“是啊,如果你不隐瞒你是明德帝的儿子、卓清风的侄子、卓翎的表哥,今日坐上皇位的,就不是你爹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