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变故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可是真怡周围的御卫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紫鸢!紫鸢!”爹爹看着真怡服毒倒下,发疯一样地狂叫起来,苦于被点了穴,不能动弹。
他看向我,目光中尽是求恳,他道:“若儿,给爹解穴,快!给爹解穴!”
我不忍,走上去依言为他解了穴,他一把推开挡住了他的我和挡住了真怡的娘亲,冲过去把真怡抱在怀里,泪水终于掉落下来,我知道真怡服下的是什么,那毒药自然和陆尧自杀时的那个一模一样。而爹爹比我更清楚,所以只能无力地喊着她的芳名。
紫鸢。我想起了爹爹收藏的那副真怡的画像。这个曾经我一见就恨毒了的鸢尾花,应该是他们之间最宝贵却见不得光的回忆吧。
我见爹爹悲痛的神情,知他心中对真怡爱恋极深。回忆起午时在幽冥涧痛哭失声的阿青,我不禁想,是有多爱一个人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呢?而爹爹的心中,有过我和我娘的位置吗?爹爹这些年来对我忽远忽近,是否因为我跟她那个从未爱过的妻子太相像?或者我对他而言,也只是破解武功秘籍的工具罢了?
我和娘一样,从来都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啊。
眼见着真怡在他怀中慢慢没有了气息,爹爹的骄傲神情全都不见了。他脸上全是泪水,抬起头看着我,道:“若儿,是爹爹不对,爹爹没有照顾好你,但是你姐姐她,都是听了我的命令才做了这些事,她本身并没有错!你……看在爹爹养你十几年的份上,饶她一命罢!”
我听着爹爹歇斯底里的恳求,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崇乐,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就算爹爹不说,我也不会杀了她的吧。
爹爹将真怡的头紧紧地靠着胸部,极缓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在吐露这一生的不甘:“是我输了……周玄素,是我输了!!我从来都不如你,从来都比不过你!若儿她向着你,是因为她跟你简直一模一样!你们聪明,你们可以轻易地练就一身高强的武功,你们……”爹爹说到这里停下了,他在维持他最后的尊严,他苦心经营的一切破灭,他最想要赢过的人最终还是将他踩在脚下,他保护不了爱人和女儿,这是他人生中最脆弱、最灰败的时候。
我大哭,心中的委屈把理智全都淹没了,我上前一步对他道:“爹爹。你别这样,事情没有那么坏,我可以去和明德帝求情,我不怪你!我什么都不怪你了,你回来,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好好的生活,你说……好……好不好?”
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爹爹双眼紧闭,最后一滴眼泪伴随着绝望和痛苦从他的眼角溢了出来,他低声而又哽咽地说:“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
我看见爹爹唇齿一动,知道不好,想要抢上前去,却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天上的光亮打在爹爹的头上,他看着我,眉目忽然变得平静,他道:“若儿,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然后,他双目凝视着娘亲,一字一句地道:
“周玄素,今生已然如此,但愿以后的生生世世……都不再与你相见……”他用最后的力气说出他此刻最直白的愿望,接着一口黑血喷出,紧紧地抱着真怡,与她相拥死去。
夜幕已经降临,惨白的月亮如一张鬼脸悬在天边,耳边是崇乐撕裂一般的哭喊。我的眼睛好痛,痛得令我睁不开,因为精神的崩溃,身体的伤痛全部发作起来。我趴在地下,模糊中看到娘亲的脸,她面色沉静地望着爹爹,泪珠却一颗接一颗地落在地下。
我忽然想起程湖天所言:痴恋无果,家破人亡,苦难折磨,大仇得报……
这种种的事情之后,是像茫茫大雪一般的死寂,余生仿佛被肆意的黑夜席卷,再也难见光亮。而前尘种种就像冬日饮雪,寒冷的痛楚随着喉管慢慢贯穿全身,咽不下,化不掉。
阿青走上前来,将我扶起,让我靠在他身上,伸出一只手遮住着我的眼睛。在我耳边泣道:“阿若,忘记这些吧。”
泪眼模糊,我从指缝中看到阿青的侧脸,想起我们三个,都在这一天失去了父亲。
原来,许多的事情有了一个你不愿面对的结果,并不是你的病,而是你的命。
明德帝从身后慢慢走上来,看着情绪失控的我,和地上真怡和爹爹的尸身,怅惘道:“来人,将他们一家带回宫去……”
却是程湖天走上来,对明德帝行礼道:“父亲。”
明德帝说:“你传信给你舅舅,叫他将兵马带回东华郡,再带人过来料理后事。”
我的意识有些模糊,可是这些字眼还是钻进了我的脑海。
父亲……?舅舅……?
我抬眼,奋力地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却恰好碰上程湖天的目光,他看着我,眸中似有泪光闪动,终于还是上了马,绝尘而去。
我觉得肩上的伤似是要崩裂了,想要开口,却觉得话也说不清了。只模糊地道:“阿青……我这里……好痛。”
印象里,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长的梦。
梦里我见到了皇甫父子、白婧一家、爹爹和娘亲,还有卓清风父女。正是那一年我们几家人同游落星湖的时候。
在我的记忆里,那次的游玩似乎是我六岁那一年。
那一年娘亲已经不再我身边,而且在那次游玩之后不久,皇甫一家就被发配到了燕云郡。
在我们小孩子们的眼里,那不过是一次单纯的春游,却不想背后已然开始酝酿着阴谋和悲剧。
落星湖是那样一片清澈庞大的湖泊,岸边生着繁茂的芦苇,总是迎风摇曳摇摆出多种姿态,质朴无华却有浓浓的野趣。
晴朗的夜晚,漫天的星星铺天盖地般铺满了我的视线,整个世界仿佛是一个脆弱美好的梦。
在阿青同我的叙述里,那天夜里,我们都已睡去,他和白婧二人悄悄跑出来赏月。
两个人看到岸边有一只小舟,便大着胆子跑上去,推着舟往水木深处行去。
阿青在船头撑着桨,白婧坐在船尾轻轻地唱着歌。
船桨在湖中翻动着,月光和星光被他搅碎,他凝视着一身白裙,笑容天真的白婧,心想着要护她一世周全。
而在我的梦里,白婧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对我道:“阿若,我要走啦。你不来送送我吗?”
“阿若,答应我的事情你一定要做到啊。”
她一直对我说这句话,声音很轻,却反复地在我耳边响起。我仿佛坠入了深深的梦境,迷蒙醒来的时候,口里还念叨着:“会的。我一定会的。”
朦胧之中,却是几张面庞围着我。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卓翎,她的神情在看到我睁眼的一瞬间明亮了些许,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说道:“我去请刘大夫。”说着起身出去了。
周玄素坐在了我近侧,一双眼把我望着,微微笑道:“醒了就没事了。”
我仿佛还在梦境中没有抽离,用无力的手扶着她的胳臂,道:“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
我的口齿应当是很不清楚,因我觉得这句话我说了很久,很费力。
娘亲有些错愕,眼中泪光闪闪,笑道:“娘知道,你一定会的,啊。”
说着卓翎领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进来,应该是那个刘大夫,他道:“可以将窗户开一条缝,还有,闲杂人等回避一下,不要打扰病人静养。”
说着卓翎、程湖天等人便都出去了。只是我的脑子还昏昏沉沉的,直到他说起我的病情我才稍稍清醒点。
刘大夫替我把了脉,对我娘道:“明聿心法精妙,世所罕有。但是你可听过强极必伤?你这闺女把明聿心法当麻沸散用,强行利用它支撑身体和精神。程首席曾为她续过真气,没过多时也被她耗尽,以后若再作此法,恐会折寿。”
娘亲低着头,点了点,神情很是凝重,似乎是在责怪自己。
“还有外伤。”一边说,一边在我身上指着,“脑后这一锤子、胁下这一刀、胸口近肩窝处这一箭。”
他看着我,目中的神情有些严肃:“每一个伤,都得修养半年以上。前两次你好歹休息了一个多月,但最后这一箭,你只休息了两天。老夫医术不精,只能请韩姑娘近几年都不要再动武,更切记内功、轻功、真气、心法、一概不可。否则,有很大的可能性会落下残疾。”
我又抬眼看了下周玄素,她的眼眶和鼻翼都红了,还是点点头道:“有劳大夫您了。”
我微笑着握了一下她的手,问大夫道:“那我能下地走路吗。”
刘大夫点点头说:“既已经醒过来,那药力应当差不多了。走动一下是好的。”
我向他道谢,他便出去了,只留下我和娘亲在房间里。
娘亲替我端了些吃的来,眼睛一直看着我,形容十分憔悴,我对她道:“让娘亲费心了。”
娘亲摇摇头,又要淌泪,只道:“娘亲觉得十分对你不起,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弥补你万一。”
我想起皇甫曜松死前的话,轻轻道:“人,终究是要为自己活的。娘亲不必自责。”
她穿着最寻常的布衣,头发只用了一支做工简单的银钗绾着,这么看,她不过是平民百姓家里一个普通的母亲。
我有很多的话想问她,此刻却思绪紊乱,不知道从何处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