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装作一本正经地回应他:“没笑什么。我只是在想,若是我十三岁那年知道以后你能待我这样,必定十分欢喜。”
他有些不解,道:“那你现在不欢喜了么?”
我呆了一呆,想说这是两种不同的欢喜,然而还没等我回话,程湖天把我的身体向前倾,然后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他吻得很轻,但是却停留了些许时间。我从来没有和异性男子有过这么亲密的接触,感到有些窘迫,却不舍得推开他。
于是我又问了一遍:“程湖天,你喜欢我吗?”
他看着我道:“喜欢。”
我欢喜地问他:“从什么时候喜欢的?”
他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只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天,你去小月山的时候。”
他提起小月山,我的神思又不自控地开始游离了,我似乎闻得到竹林里的血气,惨白的月光和皇甫父子远去的马蹄声。
程湖天似乎已经习惯了我失神,他双手用力地扶着我的肩膀。我感受到他的力量,回过神嬉笑着问他:“若你要娶亲的话,需要问玄阴真人的意思吗?”
他回答我,表情像是被我的古怪问题给逗乐了:“不用,只需要告知他就可以了。”
我继续与他玩笑:“俗家弟子这么好,我看那个司渊还俗是迟早的事情。”
程湖天也陪着我笑,末了说:“其实,俗家弟子入道比道家弟子还俗的情况,要多很多。”
我心道:“这也不稀奇啊,玄阴真人道法高深,道学渊源,弟子被他教化感染,入道也很正常。”
谁知程湖天却说:“俗家弟子涉红尘之事,历劫,看破,最终心如止水,一心求道。因为拿起过再放下,他们反而比从小学道的人入道更快。”
我眼睛望着程湖天:“到底是什么事情可以令一个人对红尘毫无留恋呢?”
程湖天放开我,开始在房间踱步,然后他很缓慢地说:“痴恋无果、家破人亡、苦难折磨、大仇得报……”
我看着程湖天那种怅惘的神情,忽然被一种又是慌乱又是孤寂的情绪包围了。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道:“我觉得红尘很好啊。我虽然对‘上善若水’没有追求,却可以用‘厚德载物’勉励自己。”
这么说着,却又有些恍然,那日在小月山我的杀戮算是什么呢?初衷是自我防卫,救护伙伴。对手是因为私情和私欲出手报复,那必不在君子“雅量容人”的范围之内。我不是高僧,点化不了他们,他们也未曾给我饶他们性命的机会。
我感谢他们因着死士的身份,没有向我求饶或是逃跑,若他们真的要我饶了他们的性命,我会不会为了保全和白婧的友情,而灭他们的口呢?
江湖恩怨,原本善恶难辨,我能够做到“雅量容人”,却不能对伤害自己和周围朋友的人手软。我或许无法令他们弃恶从善,却也不能因为技高一筹而剥夺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正为自己能够想通这一切而宽慰,程湖天却看着我道:“和陆尧对饮的那天,我曾说过,你身份特殊。父亲位居高官,注定了要陷在宫廷权谋之中。同时江湖儿女的身份,让你处事多了一份不羁与潇洒。只是,这本来就是相悖的。官家儿女,多是隐忍而又身不由己的。”
隐忍、身不由己,说的不就是阿青和白婧。不过一年的光景,我们都从衣食无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变得隐忍、身不由己。
我忽然想起了魏启宁。
若是当年我嫁给了他,或许要比现在过得轻松许多吧。
娘亲给我的信里曾经说道:“祸起宫墙,正是数年放纵之势;其因其果,皆与往昔旧事缠绵。然则使晚辈受苦,奔波周折,未能幸免于难,为娘之责,不可脱矣。”
娘亲是想告诉我,她们曾经有许多恩怨缠绵未能算清,如今累得我们也跟着受苦。我若是一走了之,或许正是爹爹和娘亲希望我做的。
可是阿青和白婧都已深陷其中,我真的能这样抛下她们,去过自在地生活吗?
等到事情结束了,我能够承受没有自己的努力而得到的那个结果吗?
我想起了幼时和白婧一起读李煜的《相见欢》,那词里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那时我问白婧:“这里的‘恨’指的是什么意思?”
白婧答:“应当就是仇恨、怨恨的意思吧。”
我摇头不解:“人生哪有那么长的仇恨呢?你看,这对上后面的‘水长东’应该是无奈的意味更多。”
白婧听了点点头:“或许这个‘恨’字,是遗憾的意思。东逝的江水,不休不止,永无尽头,人生的憾事也是绵延不绝的。”
我斜眼瞪她:“‘绵延不绝’是这么用的嘛?”
她也瞪我:“你懂我的意思就好了,做什么非要较真!”
我抬起头,看着月光打在我的书桌前,那时我和白婧,就是在那里争论起来,谁也不让着谁。
添香并立观书画,步月随影踏苍苔。
我们两个,真的走远了。
程湖天终于没有执意要求我养好伤再启程,而是去赎骑社领回了那两匹马,我们行装都已准备好,因此也没多耽搁功夫,两人二马,飞似得便往巴蜀郡去了。
程湖天与我各自吩咐了司渊和小柔,令他们通知门派让师傅派了一批人出来。根据地理位置,寒烟门弟子去探查皇上和御卫的行程,碧落观弟子去查探皇甫曜松的脚程,过程一直十分顺利,可是就是查不到白婧和白邢秋的行踪。
就在第三日,我与冯小柔在襄州与巴蜀交界的西去关碰面,事出紧急,碧落观和寒烟门的弟子都没睡上好觉,每日奔走查探,眼角都是乌青。
小柔靠近我对我道:“师姐,告诉你情报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啊?”
我眯眼看着她:“怎么就你鬼心眼儿这么多?”
小柔被我半带呵斥的语气吓得有点怕了,只好跟我赔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啊,就是,那个人。”说着,他往程湖天的边上一指。
之前倒也没仔细看,如今一瞧,当真是一个眉目清俊的男子,尤其是下颌的线条,不凌厉,却衬得他整个面庞很有冷峻的气质。可是,顾盼之间的笑意又十分和软,尤其是跟程湖天说话的时候那种亲昵的样子,还令人觉得有些可爱。
我还没等小柔问出问题,就揽过她的肩膀,对她正经道:“据我所知,像他这样的男人,大多心机深沉,皮面颇厚,与你相似,却和你不相配。”
小柔朝我翻了个白眼,对我道:“‘心机深沉’的人告诉你,程首席这长相才是真正的心机深沉,我和这位道兄,顶多算是‘爱耍心眼儿’。”
我气结,冷冷地对她道:“那你对这位道兄,到底有什么计划啊?他可是碧落观的道家大弟子,虽然一身凡尘浊气,但是骨骼还是清奇的,你别拦着人家求道之路。”
小柔的语气忽然软了:“我知道,我没想那么多,但是他长得真的很像小时候我家镖局里的一个趟子手,真的。”
我忍不住嘲笑她:“冯小柔,你这套近乎的本事怎么越来越弱了?我且不说玄阴真人怎会收一个小镖局的趟子手做大弟子……你家开镖局的时候你几岁?六七岁吧?能当局里的趟子手的,怎么也得长你七八岁吧?你看看人家司渊师兄,撑死了比你大七八个月!”
小柔却不再与我争辩,而是诚恳地对我道:“师姐,小柔知道你待我不错。上次在宫里我帮上师姐的忙,纯粹是该还从前的情谊的。你就看在小柔脑子够灵光,腿脚也还勤快的份上,去替小柔探听一下司渊师兄的俗名吧?”
我早说过了,我这师妹说话太招人喜欢。而且这次见韩家失势,却还愿意助我,虽然明知她势利,却还是相信她是出于义气,于是便答应了她,放下水壶,整理一下衣裳,朝他们两个走去。
那司渊师兄走近一看,觉得还是有些瘦弱的,而且面皮有些松垮,就像是刚从一个大胖子瘦下来一样。
我笑着对程湖天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司渊师兄一直代你料理俗务,想来颇通人情世故。难得气质出尘,相貌也生得俊朗。”
程湖天对我道:“我这个师弟,和你的阿青一样,走到哪里都有女子爱慕。”
我不禁打趣:“不如你和司渊换一换吧。再被你这么差遣下去,他早晚有一天得还俗。”
那司渊听我如此说,竟也笑了起来,说道:“首席在碧落观颇得师父的喜爱,他若有心差遣我,我是推拖不得的。上一次,也是借了韩师妹的光才躲了一次宫宴。”
我微惊,知他明白程湖天上次进宫全是为了我。程湖天自然是不会跟他解释这么多,但他耳聪目明,竟猜到了其中缘由。有如此心智,就算真是趟子手出身,也难保不会得到玄阴真人的青眼。
程湖天打量了我一眼,正准备替我回话,我却抢过了话头问他:“司渊师兄应当是带艺投师吧?不知从前在何处高就?”
司渊见我直白地问起他的来历,也不恼,只道:“既已一心求道,前尘俗世不提也罢,倒是师妹想不想知道,为何探听不到白家父女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