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过衣,程湖天着了一件云白色的软绸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外着一件青底玄鹤暗纹的褙子,襟边用金线浅浅地绣了一圈祥云;他墨黑的长发在脑后半绾起,配一支黑檀木打成的发簪;腰间一枚苍山碧玉坠压襟,云袖上是宝蓝色的滚边……我瞧着十分赏心悦目,抬头正对上他淡然悠远的眼神。从前觉得程湖天气宇非俗,即使着素袍也能轻易地在人群中发出光亮,此时见他这般装束,更觉“人靠衣装”四字实在不错。
我冲他笑了笑,道:“程师兄,这件衣裳着实配得上你。”
他看了我一眼,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你着实配得上这衣裳’。还愣着干什么,你也速速去更衣罢!”
我呆了一呆:“我?更衣?”
他侧过身来望着我:“怎么?你不与我同去么?”
我更是呆了呆:“我?和你同去?”
他点头道:“左右你也不知白邢秋现在何处,便与我同去,或许还能探知些消息。”
我有些迟疑,心知宫中敌多于友,若与程湖天同去,少不了又拖他的后腿,沉吟了许久也不答话。
他转过来,目光中有着十分关切的意味:“你怕拖累我,是么?反正我已杀了傅长安,若王大人要与我理论,我自有话来应他,宫中虽然险恶难测,但是想要留住我程湖天,也非易事。”
我摇头,心知玄阴真人既要他去,定也是衡量了利弊与程湖天的安危,我犹豫的原因,无非是怕自己见到皇上、白婧抑或皇甫青时,控制不住情绪。
“你肯带我去……自然是好的,只是……”
他浅浅地微笑,道:“以你现在的武功,宫中那群酒囊饭袋,又能奈何得了你吗?你难道不想知道,究竟是谁在暗中操纵傅长安、陆尧等人?这一趟即使是鸿门宴,也得闯他一闯。再者这宴会原本就是与江湖中人而设,凉云寺、青城、百里、五湖、昆仑、点苍等门派的高手也会在场,想来不会有什么巨大的异变。”
他知道,他知道我是怕了,其实上次与阿青和白婧在牢中争执之后,我一直惧怕见到他们,我没能找爹爹问个清楚明白,不知见到阿青该如何与他相对;我没能救出白邢秋,更不知道有什么脸去见白婧;想到此节,便咬着嘴唇,攥着拳头,不知如何回答他。
程湖天叹了口气:“这样吧,你化成男装,假扮成我的弟子,与我同行。”
我想起上次化装成碧落观弟子混去倾天峡,不紧脸红了红,试探的语气道:“这样,不妥吧?”
他的神色却有些担忧:“总之,让你一个人去救白邢秋,我不能放心。我答应你,等赴完宴,我们一起去寻陆尧所留之图意指何处。”
许多念头在我心中转了一转,我点点头,红樱便为我更了衣裳,把眉毛,眼睛,喉头等地儿装饰了一番,再和程湖天去陆尧的坟前拜上几拜,就踏上了去皇城的路。
第三日早晨我们才行到皇城门口,我就见到了城门口守御的侍卫统领黄大人。话说他这官还是因为他与我熟识,我在爹爹面前美言了几句才成的。至于为何要封他这个官,无非就是觉得这个小弟十分靠谱,嘴巴也甜,给他封了官之后他就清闲了,就能随叫随到地陪我小酌两杯了。他有八卦,我有好酒,我俩也算得上是同享福却没共过患难的朋友。而今我想起白婧去燕云习武的那两年我着实过得苦闷,这朋友,交得也还划算。
去年白家没出事之前,我还帮他解决了终身大事:自他升了官,想嫁他的姑娘着实不少,我算了生辰八字,又亲眼去瞧了品相样貌,最后选了东城外清潭私塾教书先生的女儿,本来想亲自做这个媒人,但是觉得我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给人当媒人实在不好,最后便作罢。现在算一算日子,他应该成亲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没了我这个靠山,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碧落观的派头毕竟是不小,我们一行人正准备排队进城,黄小弟便不顾统领身份屁颠屁颠地奔到了人前,带着稍后驿馆随侍的驿官来与程湖天见礼,许久不见,黄小弟的殷勤客套让人越瞧越舒服,马屁也拍得不露痕迹,程湖天身后那群弟子被哄得很是高兴。
我心中也纳罕得很,这等人如此热切招待,必定是上头吩咐下来的,如此可见这次的宴会非同小可,怕是皇上有意要开始结交江湖中人了。正想到此节,黄小弟请程湖天先行,程湖天却摆摆手道:“无妨,我们依序进城便可。”我对黄小弟眨了眨眼睛,见他没有认出我来,不禁有一种恶作剧成功的喜悦感,我从怀中掏出一小把金锞子塞到他手中,他惊得人都倒退了一步,估计是从未见过清静无为的修道门派,如何拿出这一手凡俗污浊。我抬眼去看程湖天的脸色,他倒是镇定自若道:“礼薄,是心意,黄大人收下便是。”
我靠近了黄小弟,轻声道:“还未贺过黄大人新婚之喜。”尔后便哈哈大笑,在他惊异的目光中与程湖天走进城内。
驿官随我们到驿馆安顿,程湖天的住所正是二楼一间朝南的大客房,他左右打量,瞥见这里的格局,对驿官道:“这间上房,还是留给凉云寺的前辈吧。”
那驿官听了忙道:“凉云寺此次前来的不是万象大师,而是他俗家二弟子,也是他嘱托下官务必将这间房留给程首席。”
我拍了拍程湖天的肩,道:“师父,既是如此,也不好太过推辞,住这里是极好的。”说着提溜着我的行李就往屋内去了,后面跟着的弟子们都朝我挤眉弄眼,我就装没看见。
一进房间就发现了驿馆的房间被修葺装点过一番,整个风格瞧着很是富丽,却也非普通的金玉堆砌,而是铺就了一种十分有品位的高雅气质。一副寒梅青松的壁画,一架九鹤东来的屏风,窗棂是三交六椀菱花样式,就连案几上的琉璃花樽也摆放得十分讲究。
那驿官对程湖天笑道:“这是圣上特意下了口谕安排的,程首席觉得如何?”
程湖天弄出一副十分欢喜的样子,对那驿官说:“待得明天面见了圣上,自当答谢圣上的厚爱。”
那驿官听了,眉开眼笑的:“程首席少年英雄,是江湖上不可多得的侠士,若下官能为少侠奔走效劳,是下官的福气。喔,还没请教这位少侠的姓名……?”说着目光便看向了我。
程湖天正欲帮我回答,我忙道:“我是他的弟子,姓周,叫素玄。”
那驿官自然没有听过我这名号,但依旧客客气气地又同我见了礼,安排了午膳,直招呼了好一会才领着其余弟子出了房去别处安顿。
门刚关上,程湖天便收敛了笑意:“你假装我的弟子,如像刚才那样拍我肩膀,未免教人看着稀奇。”我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又道:“皇上此举,也不知是何意,我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我闻言向前走了几步,在桌前坐下,倒了两杯茶水,对他道:“说真的,打从迈进了襄州城门,我便没有那么害怕了。如你所说,就算是鸿门宴也得闯上一闯。”我将茶杯递给程湖天,与他一起站在窗前,“皇上此举,拉拢青城、百里、五湖、点苍等门派确实容易,想要收买碧落观和凉云寺,却得花些功夫。”
伸手推开窗,我望见了久违的玄武大街,想起一事便对程湖天道:“你应该不常来襄州郡吧,”说着指着南方一个店铺对他道:“那长天客栈下面的小面铺瞧见了吗?别看他装修简陋,面条可是做的一等一得好吃。”
程湖天望了一眼桌上的午膳:“被你一说还真饿了,这驿馆的膳食油腻,不吃也罢。”说着就和我绕过那驿官可能经过的前庭,从后门出去了。
才叫好了茶水和面食,我正和程湖天吹嘘着这家的牛肉面有多么好吃时,邻桌两个人的话音便传了过来:“你可知道一年以前,白邢秋下狱的事了吧?”这人的嗓门有些尖,相貌也生的娘里娘气的,我打量了他一眼,觉得十分眼熟。
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点点头:“那哪能不知道呢,二十年前,无影鞭白邢秋在江湖上的名头何等响亮,现如今,嗐,果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瞧他们二人的服饰,当是五湖派的弟子,那身材稍矮小面皮白净的人接着道:“白邢秋和韩一川是先帝的拜把子兄弟,先帝在位之时何等地风光,又是总督又是总兵的,整个襄州城简直是只手遮天,连当年的国丈沈大人也不放在眼里。谁知他仗着先帝的宠爱竟然中饱私囊,做出贪污这等败坏风气之事。现如今被关在大牢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韩一川也散了家臣和下人,带着女儿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那大汉笑道:“当今皇上圣明,怎能任由这等人在皇城横行霸道,说来那白邢秋在皇城还颇有民望,即使坐实了罪名,还是有一堆文人墨客天天写酸诗为他说话。”
那尖嗓门也笑了,语气笑得颇为暧昧:“白夫人和白家的小公子,都在狱中熬不住过世了,但是白邢秋还有一个女儿,我记得她是寒烟门徐长老的二弟子……那模样,啧,生得可俊俏了,只是不知现在给拘在大牢里,过得是什么日子……”
大汉人也狞笑道:“既然长得很好看,又在牢里拘着。自然……过得十分快活。”
听他们言语辱及白婧,我抓起桌子上的一根筷子就要出手,程湖天忙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臂。
就在那时,从东南角扔来一件物事,“铛”的一声砸碎了那尖嗓门面前的茶碗,瓷片和茶水飞溅到两人的脸上。那矮子慌忙向后一跃,一面摸脸一面破口朝暗器来处大骂:“哪个鼠辈暗算?”说着另一只手拔出判官笔,守紧门户,瞧着却是武功不弱的样子。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从东南角走过来的正是一个韶华年纪的少女。她身着一袭雪白的衣袍,外着一件樱红色攒金海棠暗纹的披风,容貌美丽绝伦,一双杏眼瞪视着他,叱道:“我当吴堂主的儿子多有本事,竟没想到如此草包,一个普通的袖箭都截不住。”
我这才恍然,认出那人是五湖派吴堂主的小儿子吴绝羽。没想到的是他面貌生得清秀正派,说起话来却是如此猥琐;再看那大汉,正是吴堂主的三弟子张力达。
五湖派处在江南郡与襄州郡接壤处,因此他们的人倒也时常在皇城走动,仔细一想,我似乎在绮云楼与他们照过几次面。
喂,等等,那姑娘,不是卓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