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见程湖天颦眉,然后往墓碑的南侧指了指。我顺着方向看去,果然见一个身穿黄衫、书生打扮的男子朝意霜的墓走去,他手上拿着一把鲜花,走一步便四下看看,确保没人了才站到了坟前,站稳了就一动不动了,也不知道是在说话还是干什么。我转过脸正对上程湖天询问的眼神,便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我不敢确定,这么远我瞧不清相貌……身形倒是很像,只是走路的步态总觉得有些畏缩,不若那御卫仪态潇洒。”
红樱转过脸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话的气息逼得我不得不眯起了眼:“你都快被人家打死了,还能注意到人家仪态潇洒不潇洒?”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红樱又转而看向那人:“意霜的家人不会在子时就来祭她,所以她情郎就选了这个时间……从远处看,这个人和去年我见的时候没什么差别,就算意霜的情郎不是五门当那个御卫,找他打听手帕的下落也是好的,说不定顺着摸下去就能报你那一锤之仇了。”
红樱此话说得不错,我只得接着道:“可万一那帕子是另外那三个御卫中的某个人掉落的呢。”
程湖天向我们使个眼色,迅捷地施展轻功掠了出去,红樱也紧随其后。
我将新修习的明聿心法散到经脉之中,正准备提气跃出,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那次混战后我在曦辰殿醒来,当时是什么也不记得的,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和伤势的痊愈,我慢慢地也能记起一些事情,比如那几个御卫的模样,我用什么招式击毙的那三人,甚至被那对飞雨流星锤击中之前,我并不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若是我记得没错,酣战之时我的折梅手折损过他胁下的经脉,刀在他的背上开了个大口子,他击中我之前,我左手一记“风花雪月”已向身后发出。即便是我中了他的招,他也势必躲不过我的。我知道他这招“七星归一”我躲不过了,因此我那一招也花了我所有余力,必定在他腹下也开个口子。
那****没像其他三人一样被我击毙,武功固然是胜人一筹,也能见得他算是几人之中的首领,不会如此愚蠢罢?受了重伤,却看着我被人救走,竟也不怕我追查报复,便这样直接现身祭奠自己的爱人?一股直觉陡然升起:不,站在那里的那个穿黄衫书生打扮的人,不是他,绝不是他!
我正准备探头对程湖天说取消行动,却警觉地感到身后有人迅速向我靠近,奈何我反应慢了一步,一把匕首已经抵在了我腰间。
呼,幸亏老娘的明聿心法已经走完了周身大穴,有本事你就刺。
我笑了,丝毫不惧地对身后的人道:“好久不见了。”感觉到身后那个人的气息停滞了几秒,终于他道:“你知道是我。”
很奇怪,我记不得他的样貌,但是他这呼吸时的节奏和气息的缓急,在这么近距离的情况下,却能让我笃定,就是他。
一想到找到他,打探密牢的事情就能成了一半,白婧的脸霎时在我的心头转了一转,我开口道:“我们俩也算是‘生死之交’了,见了面不喝一杯却拿着刀子又要拼命?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能有些许的惺惺相惜之意呢。”
他又迟疑了一会,道:“你的武功原本就是强于我的。虽然不知道这几个月你养伤养得如何,只单从你这呼吸声就可知道,你武功又精进了许多。要是我猜得没错的话,我这把匕首非但刺不进去,还得搭上自己的手腕。”
我娘新授的明聿心法里开篇便提到,若将之散到经脉,走完全身大穴,此刻不仅精神振奋,胸口舒畅,轻功和内功防御能力也将大大增强。若这把匕首此时以这么近的距离刺进去,皮肉之伤虽是免不了,但不会损伤到腰部经脉。至于他的手腕反倒受伤云云,其实是不可能的……但是能这样唬到他,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给明聿心法点个赞。
思虑到这,他已将匕首收回,向后退了一步,我转过身,见一个身着夜行衣面色苍白的男子立于斑驳的树影下,正是五个月前用飞雨流星锤差点要了我小命的御卫,凭心而论,长得还不错。
若换做是五个月前,我定想不到,我能同一个一见面就以死相拼的敌人坐在一起喝酒,可现在的确是如此。那御卫自打坐下以后,便坦荡地接过我们递来的酒,一坛一坛地灌着自己,我们仨看了都暗暗咋舌,听说现在御卫升官之时都要考校酒量,原本我以为是酒桌上劝酒的玩笑话,如此看来此言不虚。
看他三坛下肚正准备开第四坛,我便欲阻止,红樱却拦住我,轻轻摇了摇头,说:“让他喝。”然后目光中存了些许哀伤,竟也开了一坛与他共饮。我和程湖天对视一眼,也丢掉杯子拿起了酒坛。
红樱仰头喝了一口酒,对他道:“去年我也是子时来祭的意霜,那时便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也来祭她。我走近与他说了两句话,他一句诗一句词地与我对答,虽未透露自己身份,但是诗句中颇见深情,那时我还以为他便是意霜的情郎。”
他睁开半眯的眼,看着红樱道:“我也是那次见了你之后,才知道意霜有你这么个知己,后来探听了一下,方得知那手帕是你赠给她的。至于你遇见的那个书生,是我雇来祭她的。一来怕遇上她的朋友,省却麻烦,二来像我这样的身份,结下的仇家委实不少,万一他们探听到了意霜这回事,借我祭意霜之时来找我麻烦,却是没必要。”
红樱听了点点头,看着我的眼色,又问他:“你知道我们今天要来找你?”
他笑了,摇了摇头,“今天又雇那书生,不过是沿用去年的伎俩。上次韩府一战,我知道自己武功已露了底,韩姑娘既不死,找到我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我没想到,才短短五月,她不仅伤势好得快,也摆脱了身上诸多麻烦,更未想到她与你的关系,是以今天的碰面,是我没想到的。”
他又举袖擦了嘴边残酒,对我道:“在韩姑娘眼里,我应是一个奉皇命的普通御卫,不去记恨皇上,却定要找到我。若单纯为了报仇解恨,我现在早就死在你刀下了吧?”
我沉默不语,知他已明了我心中的怀疑,聪明如他,应已猜到我找他的目的。我正欲接着问,程湖天却道:“韩姑娘身份特殊,处事自然不能如从前在江湖奔走之时那般任性妄为。皇上并未治韩府的罪责,就算是要抓捕韩若,也不必一上来不由分说就要她命。这也怪不得她怀疑。”
那御卫依旧挂着一丝浅淡的微笑,“任性妄为?这世上,谁又能真的任性妄为,便是天子,也要时刻提防着被人夺权篡位。我陆尧自负文武全才,聪明绝顶,却护不了自己心爱的人周全,她死后,我便杀了曾到县令府给她诊病的那个大夫,哈!哈!哈哈哈哈……”
我心中一凛,听他说起自己这滥杀无辜的行径,语气中却带着深痛和癫狂,虽然鄙夷他的极端做法,终究还是觉得有求与他,压制着火气没有说话。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确然不是套近乎打听主使他之人的好时候,便用眼神示意程湖天暂缓再问。
转眼四个人都是一坛酒下肚,红樱幽幽地说了一句:“我也很想她。”
陆尧点了点头,目中似有泪闪动,过了许久才接道:“我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红樱语气有些淡淡的嘲讽:“你雇人来祭她,是否觉得自己没脸见她?”
他不理会,又接着道:“三年了,我每晚做梦都梦到她,她总是流着眼泪对我笑,问我为什么不带她走。”
我感觉到些许酒意,慢吞吞地问他:“你为什么不带她走?”
他低着头,手指点着桌面,道:“那时他要我为他办一件事,才肯放我走,等我办完事回来,却正是意霜出殡的时候。”
我听他终于说到了关键处,醉意去了大半,问道:“谁?”
陆尧红着眼睛,不胜酒力地用双手靠在酒坛上,侧头对我道:“你费了这么大力气找到我,不就是想救白邢秋吗?我可以告诉你密牢在哪,可是这人的姓名,我却不能对你说。”
见他打开天窗说起了亮话,却不肯说他上面的人是谁,急躁之下一怒拔刀,刀尖抵着他喉咙,叱道:“你若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呆了呆,然后咯咯地笑起来,道:“你尽管刺,我早就不想活了。免得夜夜听意霜责问我,我却不能回答她。”
我原本觉得他甚为惜命,转眼却破罐破摔,令人琢磨不透。程湖天起身,冷冷道:“死还不容易,就是要让你生不如死,说出那人是谁。”
他摇了摇头,愣愣地说:“生……不如死?我这哪一天,不是过得生不如死。”
不知为何,听到他这么说,我的心肠忽然就软了下来。原本这次与他再相见,我竟没有念着他差点要了我命的仇怨,反而因为拼死相斗却又死里逃生的经历,对他惺惺相惜。他这一句“生不如死”在我的心口轻轻地切了一刀,我念及那日在牢里阿青和白婧的对话,几乎要淌下泪来。
程湖天还要再说,见我情绪不对,眉心动了动,还是坐了下去。
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我恍然听见一阵优美的笛声,脑中晕晕乎乎,心想自己定是喝多了,不然这大半夜哪会有人吹笛子?抬头见成群结队的乌鸦飞过,一瞬间遮云蔽月,叫声也是粗噶难听,大煞风景。
陆尧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我感觉自己想听他在说什么,却很是费劲。
“其实我早不愿意为他继续卖命,但他曾救我性命,授我武艺,恩同再造。”
“好几次在阴谋算计、重伤昏迷之中,恍觉得今后的路途只有无尽的黑暗。”
“遇见意霜之后,我忽然明白了日子可以这样过,人生可以这样活,只盼能和她长相厮守。”
“谁知最终还是不能够,这三年,我才体会什么是世人说的‘怨憎会’、‘爱别离’。”
我总觉得今日的酒喝得格外醉人,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开始口齿不清,纠正他:“这……两个是佛祖说的,世人愚钝,怎能说出这样的句子!”
手又指到程湖天的脸上:“你说我,没有过过苦日子!谁没有过过苦日子?颠沛流离的、在江湖上闯荡的日子,我又不是没过过!”这一连三个“过过”说起来太辛苦,我就觉得自己“蝈蝈”来“蝈蝈”去的对着程湖天胡言乱语委实是不对的,但是话匣子一打开了就刹不住:“再说了,锦衣玉食就不是苦日子了,我妈都不要了我,不要了我十几年!”话一出口就赶紧遮住了嘴,犯了错一般地低下头去。像是一阵过电地想起程湖天曾在我的陪伴下去祭奠母亲。他作此举自是十分信任我,我却无意揭了他伤疤,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我又觉得自己傻,干脆就让他觉得我在说胡话好了,若弄出这副知错的形容,倒像是我故意让他也难过。
迷茫之间看向程湖天的脸,只见他皱着眉,伸手过来。我以为他要打我,想躲,却感觉一个凉凉地像冰一样的东西在脸上,然后,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