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雨淅沥沥地下着。
盛勋扶着胀痛的头,透过朦胧的车窗玻璃仰头往公寓楼上看,位于9楼的家客厅阳台正对着这边,如果亮了灯是看得到的,可那里却一片黑暗。
现在已经过了零点,其他家庭早已熄灯入睡,素素还带着孩子,没给他留灯也正常,更何况不留灯也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他到底还在期待什么……
“盛总,”车门被拉开,司机小刘撑着伞抵着车门,“我扶您上去吧!”
“不用了,我还没醉到不认识回家的路,也不过几步远了,你早点回去休息,明早还要来接我。”盛勋走下车推开小刘,晃了两步后没管小刘也没在意头上的雨,快步走进了公寓楼。
轻手轻脚开了大门,又在玄关处换了棉底的拖鞋后,盛勋才朝里边走,他刚把领带扯掉,就诧异地听到了极轻极柔的哼唱声从主卧传出来,他脚步一顿,心里莫名一点雀跃。
走到主卧门口,他轻轻推开门,视线里,柔和的壁灯灯光下,眉目如画的女人侧躺着轻抚有着睡得不安稳的小婴儿。
她眉目间的温柔一如记忆中的,让人难以不心动,即使这一年多以来她对自己越发冷漠,即使现在她柔暖的浅笑已经不再属于他,此刻盛勋是彻底沉溺了。
“素素——”这个叫了无数遍的昵称情不自禁从嘴角溢出。
然而回应他的,是妻子蹙起的眉和扫过来的冷淡目光。
盛勋瞬间就回了神,带着歉意勉强地朝妻子笑了下,又轻轻阖上卧室门。
他多希望,多希望……
喉咙一哽,盛勋深呼吸了口气,转身去了洗浴间。
等他泡了半个小时澡,路过主卧准备去书房睡觉的时候没忍住,又轻轻打开主卧的门。从知道妻子怀孕起,只要他喝了酒,不管洗的多干净都会自觉地去书房睡。
壁灯柔柔的光填满了整个房间,可视度没有白炽灯高,但胜在不刺眼。
床头,一大一小两张脸蛋几乎贴在一起,大人舒展着眉,呼吸清浅,婴儿微微张着嘴呼吸着,并不显胖的小肉脸娇憨得可爱。
盛勋探出手想摸摸他的宝贝,却陡然停在了空中,最后还是默默把手收了回来。
他看着妻女肖似的睡容,内心一阵接着一阵的难受。
曾几何时,他竟然连自己视为最珍贵宝贝的妻女都不敢靠近了。
仅仅过去一年啊,就已经物是人非。
两年前,他和她还依偎在这床头。
她说:“阿勋,今天黎萱也走了,你知道吗?”
“知道。”黎萱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他大学舍友黎万辉毕业就领了证的妻子。
“看黎萱总是一脸淡淡的,就连和万辉约会也没个笑脸,我还一直以为她不怎么喜欢万辉,毕业的时候还劝她如果不喜欢就不要拖着人家,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就去民政局领证了。上次见到他俩,万辉还说他们都姓一个黎,会永远两不分离的,怎么就……”后面的话全哽在了嗓子里,她脸上已然泪流满面。
他紧紧搂着她,无声安慰。
待平静了些,她轻轻地说道:“今天我陪黎萱去医院接万辉的遗体,黎萱跟我说她家里没什么人了,父母爷奶都被她克死了,别的亲戚已经不认她了,现在就连她的唯一也被克死了,她求我以后等她死了将他们的骨灰混在一起葬了,还将存折给我,我没要,劝她看开点,她答应得好好的,火葬前却说要单独和万辉最后说几句话,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她躺在万辉旁边一动不动……最后还是没抢救过来。”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赶回来的……”
“不,你不用说对不起,谁也不想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打断了他的话,“其实这样也好,他们现在是真的再也两不分离了。”
看到她满脸的难过,他转移了话题:“素素,要不就接受爸爸的好意……”
“不用,我会等你功成名就的时候身骑白马踩着七彩祥云来迎娶我。”她再次打断他的话,略显俏皮地开了个小玩笑,神色里却满是认真。
“好,我会努力的,争取明年就来迎娶你。”他亲了下她的额头,低低笑了声。
“婚礼只是个排场,不用急你慢慢来,但是结婚证我们可以早点领回来呀,先把你的所属权标记好,免得以后哪个不长眼的小蹄子觊觎我们的盛总。”她眼眶还红着,但眉间已经没了之前的郁色,她唇角微微上扬,微扇动着长长的睫羽,眸光似水,柔和而美好。
没想到一直温柔大方的她也会骂人,他愣了下,哑然失笑。心里满满的甜蜜,若说标记所属权这事,最急的一定是他,从最初认识她开始,他就一直在为之奋斗。
她被他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埋首入他胸口。
良久,她说:
“我现在特别能理解黎萱对万辉的感情,如果哪天你不在了,我也会像她那样。”
这句话是他听到的最动人的话,没有之一。
“我也是。”他承诺道。
他们找了个吉日去领会了结婚证,事后岳丈大人知道了把他狠狠臭骂了一顿,以己度人,问他如果以后他的女儿也被个还不知道前途的小子勾走了他会怎么做。他想也不想回答“先揍成猪头再说”,等醒过神来他就对上了岳丈意味深长的目光。
好在最后看在素素的面子上,岳丈放了他一马,没有真把他揍成猪头,只是重重地拍了他肩膀两下,让他好好照顾素素。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突然很想和素素有个孩子,如果是女儿更好,尤其是像素素这样聪明又温柔的。
第二年初,一天,素素贴着他的耳朵告诉他肚子里怀了一个宝宝了,那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种普通人中了千万大奖的没顶惊喜。
可没过多久,素素就变了,一开始是阴晴不定,后来就直接和他冷战,一点过渡期都不给他。
从认识到结婚,他们之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意相同,所以从相识到相爱水到渠成,她懂他的为人,懂他的理想,懂他的情绪,所以明明门第之差横亘在他们中间,她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他的追求。他亦然。
可是现在,他却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她变化这么大,他已经不再觉得这只是妊娠期生理反应了,他感觉的出她这么冷着自己的目的——她不想和他白头到老了,真是该死的心意相通。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这个问题他不只一次问过。
我不爱你了。
和你真正在一起后才发现我们不适合。
以后我们互不干涉,你去外面找小三小四都行,只要不闹出人命不把人带回家我都可以。
之前再动人的海誓山盟在这几把尖刀前就像是纸片似的,分分钟被秒成了渣。
盛勋像是不知疲倦似的,在床边站了好久,直到妻子突然翻身,他才缓步走出主卧,因为背着身,他并没有看到刚刚翻身的人悄然睁开了眼睛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
一扇门合上,隔断了里面的视线,也隔断了外面的视线。
早上,盛勋是被手机来电铃声闹醒来的,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看了眼,是司机小刘。
电话里,小刘问好后问他还去不去公司,他看了下时间才发现离平时去上班的时间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难怪小刘会打电话来问这样的问题。
他爬起来差点摔地上,扶着墙走出书房,正好见到妻子端着水杯往主卧走。
见到他一身憔悴,她面无表情地说:“如果病了就去医院,治好了再回来,娇娇身体弱,很容易感染病毒。”
很久都没听她讲这么长的话了,可惜不是在关心他,只是担心他把感冒病毒带给了女儿。心里不可为不失落,但打击太多,他都快习以为常了。
人心不是铁打的,他到底不能做到真的不在乎妻子形容陌路的冷淡,再加上公司刚上正轨,应酬多,他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但不管再晚他都没在外边留宿。直到有一天他醉了,梦到他和素素和好如初了,醒来后发现躺在身边的不是素素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素素是再也不会和他和好如初了。
面对素素通透的目光,他愧疚得想逃避,但抛开感情,还有责任在,他将那个叫梁小慧的女人打发的远远的,学着将全部心思放女儿身上。后来梁小慧带着个女孩找上他,那个时候他也不再是以前那个盛勋了,他创立的企业已经壮大到可以随时上市了,与此同时他处理事情的手段也更加圆滑。他将母女俩养在了郊外,保镖保姆监视着,在接下来几年里相安无事。
他和素素的小宝贝不知不觉就八岁了。
在他们已经住了五年别墅里,全家人给小宝贝过了一个小温馨的生日。
那晚,月明星稀,在他以为又会像往年一样过完今天,素素却将他约到露天阳台。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主动找我说话了。”盛勋看着她,万分感慨地说道。
这几年为了照顾娇娇,素素也消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下巴都变尖了,不知情的还以为她去整容了。
“看到你能白手起家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我很高兴,”素素弯起唇角,今天的她格外显得精神漂亮,“很抱歉,这几年我的任性。”
盛勋听得一愣,注视着眼前人看了几年却依旧看不腻的脸,他不是八年前的盛勋了,听到她这明显带着和解的话,他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探究她的神情。
她眉目间一片宁和,她仿佛恢复成了最初他见到的样子,温柔恬静,没有棱角,没有尖刺,有的只是海一般的包容。
当初在第一次见面之前,他就已经听说过她了,听别人说她家里很有钱,捐助学校图书馆翻修的杨先生就是她爸爸。在他的认知里,富家大小姐就是像某个追求他的女生那样,有点刁蛮傲气和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每天一定要画上美美精致的妆才出门,再开辆名车整个香车美人。
可素素是不一样的,她就穿着一条素雅的长裙捧着书静静地坐在乔木底下的石椅上,神情专注而柔和,清晨的阳光从树叶细缝里泻下来,印在她身上,脸上,被阳光照到的肌肤白得特别亮眼。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她就是别人嘴里的富贵美人,他只是开始有意地将晨跑路线缩小到这附近,有一天他跑过去的时候她正好起身,然后意外的撞落了她的书,再然后他看到了她的名字和班级信息。
杨娴素 文学院 中文系 汉语言一年级本一班
原来她就是传言中有个富豪爹的杨大小姐啊……
“不好意思撞落了你的书,这些天只要天晴总能看到你在这里看书,平时你都不会这么早离开,所以没注意到撞到你了,你起身了都没舍得收书,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汉语言文学。”他将书递还给她。
“是啊,很喜欢,我是在西方长大的,但一直对我们的文学很感兴趣所以就选择回国来学习。今天我终于将这本书看完了,所以才准备提早离开。应该我说抱歉的,是我没有留意到你。”她浅笑道。
听到最后一句话,盛勋不知要是该哭还是该笑,他从她面前跑了这么多天竟然都没留意他,可如果不是没留意到他,他们又怎么能撞上呢,以他的为人是不可能刻意去制造这样的机会的。
“说明这是缘分,你好,我是商学院大三的盛勋,盛放的盛,勋章的勋。”他介绍得格外细。
“你好,我是中文系一年级的杨娴素,我的朋友都叫我Susan。”
“我可以叫你素素吗?”他突然脱口问道,问完才发现唐突了。
也许是在开放的国外生活过的原因,杨娴素并没有纠结一个名字的称呼,爽快同意了。
时隔多年,盛勋还清楚的记得,她一颦一笑间的动人风情。
现在,记忆里的她和眼前的她意外重合了。
明明已经过了毛头小子冲动的年纪,盛勋还是忍不住激动了,他握着素素的手凝视她说道:“素素,我还欠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如果明年我们还在一起为娇娇庆生,你再办吧!”素素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报以微笑。
“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的!我去告诉娇娇这个好消息。”盛勋喜出望外,可能因为这么些年一直奢望的东西突然降临,惊喜到失了镇定,不然他就会发现素素眼眸里的水光。
“对不起,”望着盛勋的背影,素素无声道,“不能再陪你们了。”
听到盛勋在同八岁的小萝莉商讨婚礼事宜,早两天就来别墅的杨温霆却是笑不出来,他的目光恍惚地落在沙发旁的落地灯上。两天前女儿突然打电话给他,说可能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并不意外,能坚持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如果没有小骄阳,女儿能活得更久,可既然女儿自己都不愿意放弃肚子里的小生命,他又能怎样?何况他也不是没有期待过小孙女的出生,既然他这个隔了一层关系的都期待过,更不用说女儿了。
女儿说小宝贝是她生命的延续,很抱歉没能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也很抱歉不能参与她今后的人生,希望他这个做外公的能活久点,最少要能照看到小宝贝长大成人。都说这辈子生的孩子都是来讨上辈子欠的账的,果然没错,他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还得来被托孤,小宝贝又不是没有父亲……
杨温霆转头看了眼脸上都笑成花的盛勋,现在笑得有多开心,以后就有多痛苦!
女儿的眼光和他一样准,盛勋这个人很重感情,如果女儿是个健康的人那么无疑和盛勋会和和睦睦到老,可谁叫他的妻子有家族性遗传病。九年前,女儿知道怀孕后确实很开心,但随后的复检情况却不妙,如果她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先不说遗传病会延续到孩子身上,只说她本身就要承担心脏负荷大而引起心脏慢性衰竭的后果。女儿也犹豫过,最后还是决定给这个孩子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不管孩子会不会顺利长大,她总是要尽到一个当母亲的义务和责任,她不能让这个选择投生在她肚子里的小宝贝在还没见到这个世界时就被放弃了。
他不像盛勋,跟着祖辈混迹国外的他并没有那么看重生死,虽然遇上的时候还是很痛心,他妻子去世的时候他很伤心但并没有一蹶不振,但盛勋这个传统男人不一样。他之前去过一些小县城甚至边远山区,甚至还亲眼见证过一对夫妻,丈夫意外去世,身体很健康的妻子突然也去了,还听闻过好几对夫妻也是差不多是这样,妻子病逝,没多久丈夫也开始缠绵病榻,夫妻俩相继去世。
杨温霆叹了口气,沉重地回了房间。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敲响。
“进来吧,门没锁。”
来的果然是杨娴素,此时她脸上卸下了却伪装的笑容,一脸平静地走进来。
“爹地。”
杨温霆伸手抱住女儿:“我的宝贝!”
“心痛越来越厉害,爹地,我可能真的过不了今晚了。”
“你放心,娇娇我会帮你照顾好的,至于盛勋那小子我就管不着了。”杨温霆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
“他我知道的,只要爹地不告诉他我的病情,他会挺过去的。”
“为了这小子,你布了这么多年的局,何必呢,还不如高高兴兴一起过几年……”
杨娴素打断杨温霆的话:“不一样的,爹地,他和你不一样,我不能拿他的下半生来赌,我赌不起的,当初黎萱和万辉才在一起多久,可黎萱她却毅然跟随万辉而去。”
“傻孩子,黎萱了无牵挂,可盛勋不一样,他上有父母,下有女儿还有一手创办的公司。而且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杨温霆叹道。
“可我心里装的不多,不过你们三个人,我相信爹地的能力足以保护好娇娇,也能照顾好自己,可我不能也不允许任何一点会让阿勋一蹶不振的可能。是我的自私拖累了他,我宁愿他恨我。”
杨温霆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眼眸湿润,轻声说:“放心吧,我会看着的。”
翌日,盛勋敲响妻子的房门,却无人应答,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传来岳丈沙哑的嗓音。
“不用敲了。”
盛勋转身,当看到眼睛发红穿着一身黑色西服的岳丈时,心里没由来的一沉。
“爸,素素不在房间吗?”
杨温霆深沉地看向盛勋,平淡地说道:“她在前院停着,走吧,作为她的丈夫,你有权利送她最后一程。”
“啪!”盛勋左手端着的杯子脱力摔在了地板上。
“素素她……”他嘴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完。
“昨晚她服了大量安眠药,等早上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杨温霆相当平静地说道。
“不,这不可能,她昨晚还答应我……”盛勋脸无血色,他想起了她说的——如果明年我们还在一起为娇娇庆生,你再办吧!原来她那个时候已经准备要离开他了。
可是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的方式?
他认识的素素是个乐观积极并且坚强的人,他们的小宝贝还只有八岁,她怎么能这么残忍??
盛勋失魂落魄地跑下楼,冲到前院,果然那里放置了一口晶棺,快要靠近的时候他反而怯了。他的素素躺在晶棺里,闭着眼,神态宁和,就跟睡着了似的。
“你还没告诉我当年我做错了什么。”
“你答应过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你怎么那么狠心扔下我,娇娇才刚满8岁啊,这几年来你满心满眼全是娇娇,为什么现在你连她都不要了?”
“你想离开你早点跟我说啊,我放你走啊,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值得你留念的吗?”
“为什么昨晚还要给我希望?”
“为什么,为什么!素素,你告诉我啊——”
盛勋头抵在素素头顶的棺盖上,手握拳头重重锤了一下棺盖。
看着下方再也不会睁开眼看他的素素,盛勋咬着牙,嘴里被一股铁锈味充斥,牙龈都被咬出血了。
杨娴素,为什么要让我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