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纷纷扬扬,看架势能下到天明。
中左千户所,在龙山所西南十几里处,夹在羽山、巨石山之间,建立在一块山间少有的相对平整土地上。
于家子弟也从卫里各处赶来,编成一个把队,连带周边团练、军余分作三个哨队近四百余人。
这是十日内拼组的一支杂军,作用是封锁巨石山与龙山之间,待龙山搜完后,加入最后对巨石山的搜索工作。巨石山与莱山连接,地势更为复杂,山野间密林遍布多有岩洞,是搜索重点所在。
羽山那里十天下来什么都没搜到,龙山这里自然也不会搜出什么。
朱应奎、戚继光知道这一点,于承嗣更知道这一点。
倭寇在龙山杀人,个把月后还在龙山一带搜出来,根本经不起推敲,跟个笑话似的。
中左千户所所衙门,后院。
于承嗣披着斗篷散步,身后跟着核心族老、家将、子弟不下十人。
这场大雪的到来,打乱了一切布局,现在他们是老鼠,怎么将朱应奎骗过去,让朱应奎满意离开,才是最大的问题。
这是一场很大的雪,雪后的山里会非常的残酷。野外生活的动物生活艰苦,人也是,猎人也是。
于家上下,此时压力极大。
院中只有踩踏雪层的嘎吱声,不见人声。
良久,不远处的犬吠声打破宁静。
于承嗣扭头:“老二,人不够,最少要七人。”
他负在背后,遮在斗篷下的右手伸出来,捏着例行通报给他的公文,与张茂那里的那份一模一样。
逃亡的百户韩荆已经有了合理的消失理由,跟着逃走的墩军家庭也尽数被‘倭寇’杀死。卫里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可于家的麻烦才开始。屠灭一墩百余口的倭寇,该有多少才是合理的?
而这场大雪看架势将会笼罩胶东半岛,躲在山里的‘倭寇’,还能躲下去?
所以这场大雪影响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比如卫里捕倭军查倭一事,该落下帷幕了,所有跑过来蹭公家饭的人也该回家吃自己存粮了。
他手中的公文让张茂生气,让于承嗣本人则是绝望又愤怒。不管你什么情绪都于事无补,公文、大雪带来的形势变动,于家必须解决掉,不然露出尾巴,他们就会被朝廷解决掉。
于学文已经选出死士三人,现在突然变成七人,另外四个人去哪找?还是如此仓促下,就是有死士,但很多准备都缺乏时间。
“父亲……”
于学文张着口说不出话,一口口白气从口鼻吐出,双目之中泛着一种茫然。
“这是你的事情,也是能否撑起这个家的考验。”
于承嗣扫着一个个人眼眸,神色平静:“这个家当家的,从祖宗立业开始便不容易。我于家五代人在这山里扎根,繁衍至今香火苗裔鼎盛。老夫无愧祖宗,此番罪不在我等。”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必须凑出来,凑不出,谁都逃不走。”
“出一丁者,给粮十石,免租田二十亩,家中子弟老弱,我宗家一力赡养。就这价码,老二去选人,三更前给个准信。”
这是派人送死,难度太大了。不是没有想去的,于家子弟有愿意舍身的,可这些人都是卫里熟面孔,他们去做死士反而是祸事。
所以,要派的死士是那种外地来,挂靠在于家下面当佃户、庄客、家丁的那些野路子人才行。
于学文头皮发麻,待遇已经很好了,再选四个死士不难,难的是将这些人培养成倭寇。倭寇行为习惯、基本的武技套路,服饰发式,都需要时间沉淀。
在于承嗣近乎木然无神,也可以说是无情的目光下,于学文重重抱拳,喘着大气转身阔步离开。
而此时的龙山所,自落雪时,朱应奎就沉默了,独自一人坐在火炕上,侧身看着窗外雪景,炕桌上摆着小菜独酌,以及花瓶中插着的三枝金菊。
刘磐、龚显这对主仆已经离开八日,朱应奎要面对的问题实在是不好解决。真的不是抓住倭寇就能交代的,为了更好的把事情做圆满,刘磐去做另一方面的准备。
于家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于家的问题,朱应奎已经察觉,并且知道问题大致出在哪里。
卫里各家,除了戚家、中所王家、左所王家、右所张家是登州千户所升格时的老人外,其他的都是迁来的军官、军户,于家也是。
于家与各家还不同,各家祖上都是元从军士,开国时就在军中的。于家是登州千户所升格时,在山东兖州府那边招安的马贼,再转迁落籍到卫里。所以被排挤的于家,被安排到卫里最差的中左千户所扎根。
中左千户所的军官想尽法子能迁出的迁出,能逃的也逃了,于家日子艰苦倒也在山野间开垦,繁衍壮大。
可这一代人开始,于家发展实在是有些快,家中嫡系子弟连着分家弟子不在山里忙着干活在石头里刨食吃,竟然都在卫里武学、文学里就读。这钱,哪来的?
所以于家必然有不为人知的来钱路子,或者是与蒙山有染,干些剪径、帮人销赃事情;要么与私盐买卖有染,这东西沾上就是砍头抄家的大罪,惩戒这么严重,如此大的风险自然有对得起风险的利益。
最后一个原因就是矿产,山里多矿这是常识。
可朱应奎再三分析,不认为于家敢涉足私盐买卖,这东西地方上查的很严,尤其是对卫所军官查的更严。至于矿产,山东地面的确有不少黑矿,可登州、莱州一带市面上的矿石来源没什么变动,价格、产量也没什么大幅度波动,几十年没多大变化。
所以,朱应奎断定于家与蒙山马贼集团有染,甚至与白莲逆匪有染。
白莲教,朝廷眼中这帮人比私盐贩子还要可恶,因为这帮贼子一直谋逆着,想着推翻大明朝。逮到、发现白莲逆匪的线索,必然是大功一件。
可抱歉,朱应奎对这个大功没想法,真的没想法。山东文武几千人,难道都是瞎子看不到白莲逆匪?有心人都看的着,就是不想生事情惹麻烦。
不是白莲逆匪多强大,而是这帮人已经与山东各行各业有着密切联系。除非将山东人杀光,否则就别想彻底剿灭。而且,牵一发而动全身,搞不好又是一场波及数省,打来打去只会糜烂地方的亏本仗。
另一个原因在官场,你能耐能抓到白莲逆匪的线索,那所有的同僚、上司、前任官员怎么办?一个个都是瞎子?还是说他们渎职,辜负朝廷、君上的信任?
朱应奎就是在等,等于家,或者是自己猜错了,等其他人给他一个答案。所以他不着急,他可以慢慢等。
可这场大雪,也搅乱了他的计划。大雪封山,还搜什么搜,山里潜匿的人根本活不下去,要么冻死要么自己出来。而且是短时间内见效的事情,他想从容等待,可天意如此,是天意不允许。
他真的不在意是谁宰了那个小混蛋,他只想将这个难关度过去,然后安安稳稳当官,吃皇粮,过自己悠闲日子。
如果可以,他也可以不做官,可他没选择,他是锦衣卫籍。他不能广大门楣,自己的后代只能吃锦衣卫的饭,这口饭实在是不好吃。不是你想吃就能吃的,你不想吃想吃别的行业,抱歉,亲军都督府不允许。
“天意呀……”
感叹一声,朱应奎关上窗户,醉醺醺躺在窗边的炕上,和衣而睡。
杨家店,因为大雪问题,驻扎在这里的张承翼无法去虎山营与家人团聚。
雪地映照显得火光更为明亮的夜里,张承翼披着薄被,在营中空地火堆边守夜。他所率的备倭城一部捕倭军,被编为守营辅军,守夜、做饭的事情都归他们。
左军大帐里,戚继光也裹着棉被,坐在木板床上,在摇曳油灯光线下,手里拿着一页纸看着。这张纸质地很好,纸面右侧的还有‘西官厅箴’竖着的四字,是印刷时印上去的。
中枢各衙门,地方各衙门的公文都有这种标明公文来源的印。武宗正德皇帝设立的东西两官厅总领天下军务,是夺权兵部后,重组五军都督府职权的一项特殊时期设立的统军机构,类似军机处、总参。
从纸张质地来说,中枢衙门的纸张自然是极宝贝的,在外面想买都没得买,是宫里下属机构制造、印刷的上乘货色。
看完这页质地精良如同羊皮的纸张,戚继光长呼一口浊气,将纸张装入楠木长匣中。合上盖,戚继光闭着眼睛思索。
于家那里忙着一团糟,朱应奎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都与他戚继光没多少关系了,白石墩原来的管事百户与墩军逃亡一件事,终于在朱应奎的帮助下圆满解决。
至于倭寇潜匿,他的失察、渎职之罪就是一句笑话,倭寇分明是突然杀来的,卫里沿海设立的墩军虽然没起到警戒效果,可也全员战死报国,与卫里管事的他,有什么关系?
现在他唯一紧张的就是倭寇问题,只有逮到或杀死所谓的倭寇,他就真的完事了,可以过个安稳的年。
过了年他才十七岁,报国这类的事情距离他很远。赶二十岁前生个儿子,他才能不顾一切去报国。戚家人丁不盛,这是他父亲最后的遗愿。
可这场雪实在是让戚继光不高兴,蹭着吃公粮,多难得的机会啊。
戚景通一生廉洁,戚继光看来有些死板了,应该变通变通。弄得他这个当儿子,险些让婚礼、家丁吃喝两重大山将他压死。
而虎山,饺子已经吃完。
新的问题摆在赵期昌面前,张茂两口子久别重逢自然要睡在一起,营中本就营帐紧张,哪有多余的地方安置张家家眷?就连赵鼎明、王文泽也要跟着他们带来的辅军去下面挤大通铺过夜。
实在是没法子,已经被粮食装满的大帐里,只能再铺上一层草束睡人,由他睡。至于他的小小床位,已经被张祖娥和一大一小两名侍女占据。
油灯中火苗跳动,帐中光线也跟着跳、晃。
仰躺在草束靠枕上,赵期昌看着这段时间墩里发展报告与家中粮食度支情况。
这场大雪意味着什么,赵期昌也明白,公然抱团吃公粮的机会马上就要到头了。
看完后只是轻叹一声,家中粮食储备还是不容乐观,加上他后续的俸禄补充,家中年关前就要彻底断粮,四百多口人断顿……
扭头看一眼自己的床铺,一大一小两名侍女防贼似的将张祖娥夹在中间,还不时低语着什么。
另一侧,帐门处庆童盖着被子,头上遮着斗篷安静入睡。
希望不要有夜里打呼噜、磨牙、说梦话之类毛病的人,营中什么人都有,他已经受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