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头时,也就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赵期昌所部抵达高家村东坡,眼前就是后沟山口。
一个问题摆在赵期昌面前,他与张茂是右路,张茂是做主的人。一起扎营,要张茂拿主意。张茂没来,他若选好地址修建,可能人家轻飘飘一句不合适就让他手下人白白忙活半天。
瞎忙活不要紧,要紧的是会让下面人生怨气,怀疑他这个当家的能力、威信。
站在坡下,赵期昌握着马鞭四处张望,山口雾气散尽,坡上高家村还被漂流的山岚笼罩,一片鸡鸣犬吠声。
“戚平安,将高家村做主的喊来,别冒犯人家失了礼数,咱问问周边状况。”
戚平安拱手,挥挥手领了三名穿崭新鸳鸯战袄的家丁挎刀提着藤牌登山而去。这卖相很重要,若是陈明理的人去,让村里的壮汉当贼打死也不是不可能。
赵期昌说罢,庆童搬来马扎,他一甩披风背坡朝下面东而坐,看着渐渐升起的金色朝阳,眼皮垂下才走了几步,绑腿、靴子就被枯草露水打湿。
车队停在土路上,四周放养马匹,车中装载的几捆干柴卸下来分别点火御寒,赵期昌面前也升起一堆火,挂着一口铁锅泡着粗茶烧茶。
大小头目也提着马扎聚过来坐在赵期昌两侧,常信平更是拿出半块没吃的锅盔插在刀上,搭在火边烤着。
赵期昌烤着脚,抬头:“有一件事情咱想不明白,大伙都帮着想想。”
陈明理握着匕首削着指甲,咧嘴抬头看一圈:“师弟说说看。”
都看过来,赵期昌两掌伸直烤火,眼睛盯着火堆:“是这样的,龙山这边命案发生后,县衙门就封锁周边。周围山野咱不熟悉,粗粗估计周长也在二百里以上。县衙门出动快班游动,壮班驻守各处山口。虽有军余协力,可快班不过十余骑,壮班……”
说着摇摇头,他不认为县衙门能封锁这一片,满是漏洞的封锁网持续半月,打草惊蛇该有的没有的,早就跑光了。
县衙门有三班六房,六房仿中枢六部署理本地政务,三班则是缉拿海捕、各处张贴告示、通报公文的快班;捕盗、城巡、查夜、城门岗哨、衙门护卫的壮班;皂班就简单了,负责全城卫生管理,以及衙门、各处存库打扫维护工作。
蓬莱县是府治所在,县快班、壮班人手全出,也有府衙门三班衙役撑场面。可县里出动的这两班,加上协力的军余,撑死不到百人,怎么可能封住龙山周边?
龙山周边不是堵住山口就没其他小路的连绵险峻深山,而是丘陵密布的地形,封住山口根本无意义。
周边的大小头目都在思索,或装模作样在思索。
常信平努嘴:“老爷,衙门里的事情,谁知他们怎么做的?”
他一个军户子弟,从生到死若不涉及与民户的大案,基本上不会与县衙门打交道。就连应募当战兵,走的也是卫衙门的堪合证明,与县衙门没关系。甚至,他连现在的县太爷姓谁名谁都不清楚,也不清楚县衙门具体运作。
见他这模样也说不出,赵期昌看向走南闯北陈明理:“三哥见识广,可有思绪?”
陈明理苦笑:“咱这样的人各处给个面子才像个人,行走在外宁愿与军兵打交道,也不愿与衙门里的差役胥吏有交情。衙门里做事路数,咱也不甚清楚。”
赵期昌听了点点头,这才是一个江湖人正确的认知,混江湖就求一口饭,民间抬举是怕你不想招惹你,衙门里收拾你就几句话的时间。
什么是江湖人?就是身上不干净,没有正规路引,行走在外最怕的就是过各处的关卡。可关卡都设在必经之处,而他们又不得不走。怎么办?那就从河里、湖里游过去,这就是江湖人的来由。
有三教九流的说法,九流还有根据地位、经济、道德来划分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的细致讲究。
三教九流中三教是儒道墨,墨家消亡后佛教补上,九流从帝王排到最末商人,也是上九流排序。
上中下三等九流中,“上九流”是: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
“中九流”是:举子、医生、相命、丹青、书生、琴棋、僧、道、尼。
“下九流”是:师爷、衙差、升秤(秤手)、媒婆、走卒、时妖(拐骗及巫婆)、盗、窃、娼。
从这个此时流行的排序中可见,士农工商是不准确的,应该将士的定义讲明白,士是预备役官员,宋以后文武分流明显,应该分为文武,士军农工商更为精准。可大明军户、战兵的苦逼待遇,让他们只能接受士农工商这个排行,还从士一级中,被潜移默化的剥离出去,成为活在上九流的贱役,还比不上某些下九流职业。
所以别看陈明理人五人六是个人物,可若真是个人物,他也不差钱,可怎么就讨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婆娘?他看得上的人家看不起他,看上他愿意跟着冒险的,他又看不上。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着。
这也是赵期昌一直很在意自己世袭小旗的原因所在,有这个身份在,他在名义上还是上九流人物,各种潜在福利都可以在国法许可内发掘出来。
眨着眼睛,赵期昌咬着下唇扬着下巴想了片刻,道:“这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就在这个问题后面。这个问题咱都能看得见,上头那帮人都鬼精鬼精心思比鬼还鬼,他们就看不到?若这个封锁的问题不解决,这些人吃饱撑着在山里搜?别说倭寇,就连偷鸡贼都跑的没了影。”
陈明理点头:“是这么一回事,若封锁无误不出差错,上头人这么做还有理由。可,弟兄们都看的着,就衙门那么点人,是封不住山的。”
赵期昌一笑:“因故,事情已大致明白了,上头人也知道,现在的龙山周边很干净,留着的青壮都是良家子。而上头人继续掏钱粮搜山,不是嫌钱多,而是非要这么做不可。不做不行,咱这些弟兄才有幸吃一次公粮。”
常信平摸着下巴,扭头看着赵期昌,有些疑惑:“可……老爷,查倭是大事。卫里出军,必须给上头一个说法。现在戚掌印那里已成骑虎之势,查到倭寇才能交差,若查不到,卫里可就变天了。”
的确,出军查倭必须得到都司府许可。倭寇潜匿进来,戚继光有失察渎职之罪,现在可能是戴罪立功。查出倭寇一切好说,若查不出就是自找麻烦,拿自家富贵,乃至是性命开玩笑。
赵期昌皱眉,如此推断戚继光必然扛着很大的压力。几乎与寻死没什么区别,因为现在龙山周边有案底、心里发虚的山民、马户基本上想逃的都逃了,可能存在的倭寇能潜匿那么久,必然也会逃。
陈明理也低头沉思,眉毛皱成一团,额头满是皱纹黑线。
庆童低声道:“老爷,戚平安来了。”
赵期昌点头,戚平安是戚继光的人,不能当着人家面讨论戚继光的事情。有事可以当面直接询问,没必要讨论猜疑。
高家村下来二十余人,戚平安在前,身后跟着一名拄着拐杖的高家族老,这族老身旁跟着两名中年人,一名是身穿浆洗发白的青布儒袍的清瘦中年人,看样子就是大龄童生;还有一个腰间挂刀,穿着老旧半身罩甲,一手提着哨棒头上戴着一顶掉漆勇字盔,看模样是本村保甲。还有高家庄十余名手持刀棍的青壮,说的好听是团练或者乡勇。
这一帮人来到东坡下绕了一圈,站在坡下排了个前三后一排的阵势,都对赵期昌谄笑着,带着讨好神色。
坐在赵期昌两侧的大小头目反倒挺直胸背像那么一回事,赵期昌看着高家村一帮人委屈讨好的神态,心中只是一叹,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生存方式。
戚平安见这些人站好了,右手叉腰,左手展开指着赵期昌:“这就是我们将爷,登州卫老赵家三房老爷,家中排行第三的赵三爷。赵三爷的名声想来都听过,是个仁义有本事的好汉子。”
一帮人拱手仰头,连呼:“久仰久仰。”
赵期昌抱拳还礼,微微点头:“诸位乡亲不必多礼,看座。”
戚平安又介绍下方众人:“将爷,当首的是高家村族老、守祠的高二爷。这位是县里童生高进贤,受县学督派于此处开私塾启蒙乡中后进;这位是高家村保甲,也是族长高进忠,余者皆是高家村团练。”
团练和乡勇不是一样东西,团练是地方保甲在农闲时操练的地方防盗保安力量,受县衙门兵房督管,名义上是这样;乡勇是与官方没关系,民间自发组织的保安力量。乡勇福利不如团练,但义务也少,更为自由。
“老朽见过赵三爷,三爷威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
老头几句话可能因为紧张,说的上气不接下气,可他怎么能不紧张?看看上头边上坐着的那些人,陈家寨那帮子里有名号的都在哪儿如瘟神似的,哪能不惧?
这里距离北边陈家寨也就三四十里,隔着几道山梁和一座小湖泊而已。
赵期昌摆着手,笑道:“老丈莫要客套,咱奉令在后沟立寨数日。在这里,你高家是地主,就问问话没旁的意思。”
地主?自然要尽地主之谊,比如杀鸡宰猪****?
高老头脸僵了僵,嘴半张着想要说什么就是发不出声音,神情可怜又强挤出笑意。
见他这模样,赵期昌看向高进贤这个读书人,想来这个人硬气一些,应该不会尽说恭维话:“高先生……”
他还没说完,高进贤就连连拱手,半躬着腰谦卑之极:“不敢不敢,不敢以先生称之,将爷莫要折杀学生。”
文人的风骨何在?
说好的可杀不可辱的气节呢?
直接以学生自称,你还要脸么?
赵期昌诧异的楞了楞,这可和他想象的不同,又看向保甲高进忠:“高甲长,也该知道军中扎营所需柴木。一早叨扰,咱就是与你高家问问周边林子的事。”
高进忠还算镇定,讪笑着拱手:“还请将爷示下。”
赵期昌指着北边一些林子道:“若那些林子高家能做主,我部就砍伐搭建营垒。事后,木材还是你高家的。若是旁人家的林子,劳烦高家当个向导,咱派人去说明白。免得让朱道员怪罪,责怪我部滋扰地方。”
一听只是要砍树,高家三人连连点头,野林子罢了。哪怕是高家的果园,军爷要砍谁又敢说个不字?
这还是面对家乡子弟兵,若是面对声名狼藉可谓凶残的客军,赵期昌估计这帮人直接就跪下了……
心中纳闷,这些人去卫里赶集时只是对平原人谦卑一点,怎么面对卫里军队就这么惊恐?
唔,他忽略了陈家寨好汉的豪华阵营。兵和贼又坐在一起,又不是卫里人的高家人,怎么可能不怕?
他觉得登州地界、登莱、山东、全国百姓都是老乡,可人家不这么想。登州人是登州人,登州卫人是登州卫人,乡里人是乡里人,山里人是山里人,这是个交际圈狭隘、宗族抱团排外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