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出门时,田启业一个肩撞,徐承贞险些被门槛儿绊倒,扭头怒视。
扬着下巴鼻孔朝天,田启业一脸络腮胡子,大黄牙露出:“爷怎地?不服?若在蒙山,爷一刀挑了你娃肠子!”
张茂推了推田启业:“田兄,何必与小儿置气?”
田启业扭头,双目睁圆理直气壮:“咱是给他长记性,山东地面有人顾忌香火情。等到了旁处,这小子让人弄死也是个糊涂鬼。”
张茂干笑两声,田启业说的不无道理。军里是最讲交情的,也就是派系。派系这个词看着高大上,简单来说就是一帮一起玩的,必然排斥另一帮以前没玩过的人。
军里的同僚不是请客吃饭混日子,都是要并肩杀敌交付后背的,一个外人想要立足,实在是太难了。没有融合这种说法,有的只是谁吃谁,谁听谁的。
当堂中刘磐介绍完徐承贞身份,这个人几乎就完了,没人会看得起他。
堂堂一卫世袭指挥使,这是要迁到北京、南京混日子的高官。现在竟然跑到山东地界混日子,等于和中低级军官抢饭吃。在外面没出息,还来抢下面人机会,这种人自然不受待见,又是外卫的,不整徐承贞整谁?
最重要的是徐承贞年纪轻轻袭职正三品,说明家里上头真没人了,这就是头号软柿子,不欺负他欺负谁?
这个人倒好,不把尾巴夹紧,竟然还敢欺负登州卫的人,想着卖弄威风在朱应奎面前表现自己的能耐爪牙,简直就是活腻了。
在边镇,这种人奉令在塞外巡哨一圈,可能就撞到鞑子伏击圈里去了,不会有什么活路。连人都不会做,一点眼色都无,欺负欺负是对他好。
排外,赵期昌直接的感受就是这两个字。
前院火堆旁,一帮人挂好披风,赵期昌提着头盔走在张茂身旁:“泰山大人,世兄可在军中?”
张茂正绑着一字巾固定六瓣瓜皮帽,然后才将赵期昌递来的凤翅盔扣上绑着盔带:“他在杨家店驻守,稍后三郎来我房中,还有田家兄弟一起好好议议。这倭寇稀奇,我等要弄明白了才好使力气。”
“好,小侄安排好下面的事情,稍后就来。”
张茂拍拍赵期昌肩膀,神色略显郑重:“三郎,老夫知你交好刘磐的用意。可犯不着委屈自己,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可再饮酒。今日堂中,朱道员有求于卫里,也是咱卫里人说话,又在咱本卫地界,所以这事不算事。若换个地方,如水寨大营,你恣意拔刀,军法在前,朱道员想不杀你,水寨军将也容不得你。”
赵期昌怔了怔,拱手:“侄儿省的了,听泰山大人的。”
努嘴下巴胡须似能聚成一团,张茂缓缓点着头:“听话就好,卫里也随着城东开荒有些变化。今夜堂中会议这么大风波……唉,若无田家兄弟搭手,戚掌印那态度,让老夫有些想不明白。”
戚继光较为反常的态度的确令人寻味,赵期昌垂头缓缓点头,显得失落。
张茂用力再拍两下,长叹一声,神色说不出的忧虑。
赵期昌拱手微微俯身,待张茂转身离开几步,他右眼皮上抬瞥了片刻,额间一字巾缀饰的永乐通宝折射着火光。
庆童啐了一口,上前将勇字盔递来,没良心咧嘴:“老爷,今夜真威风。”
赵期昌转身将头盔戴好,摇头咧嘴:“借卫里威风罢了,那是个浑人。我不出头,有人也会收拾他。”
刘磐喝斥徐承贞那态度,摆明了就是不待见。朱应奎缺的是水寨借调的兵,可不缺徐承贞这个人,有他碍事,没他更好。
庆童想了想,摇摇头左手提着红缨枪,右手点燃一根火把,与赵期昌离开龙山百户所。
临时营地在一处山坡,四周生着火盆,火焰燃烧木枝噼啪作响。
赵期昌在火把照耀下检查营区外围一圈,每个帐篷周边都挖了排水渠,军帐呈田字扎下,正中围着牲畜,此时颜植正带着四人守夜。
颜植放下酒碗,跳下车厢上前拱手:“赵三爷!”
赵期昌看看摆在车辕处的酒坛,眉头稍皱:“三哥这里带酒了?”
颜植捏着袖角擦拭胡须酒水痕迹,干笑着:“回三爷,三哥也知军中规矩,出发时不准弟兄们带酒水。这酒是田千户家中大公子田亮赠来,这位与三爷有旧。军中相逢就送了两坛酒,三哥赐下一坛给弟兄们御寒用。”
仰头看着有些不自在显得扭捏的颜植,赵期昌笑笑:“我非不近人情之人,不过身兼守夜之责,身上担负的可是所有弟兄安危。所以这酒,此时少饮为妙。轮休时,想怎么喝咱不会管,别耍酒疯给咱惹事情就好。”
“三爷大度,也请三爷安心,弟兄们走南闯北,自不会误事取死。”
赵期昌颔首,转身看一圈,颜植俯身很有眼色指着一顶军帐:“三爷,三哥等人正等候三爷议事。”
这顶军帐外庆童将火把递给守门的一名壮汉,揭开挡风帐帘,赵期昌这才进入。
帐中温暖,一盏油灯火苗摇曳,一帮闲汉聚在一起自然没什么好事,陈明理有心交结,自然是酒气扑鼻。
人人从帐内两侧的大通铺上起身行礼,赵期昌到最里面脱了鞋子坐下,常信平将一团焐热的被子抱来给赵期昌裹上:“老爷,上头是个什么意思?”
陈明理也拿起一个酒盅涮了涮,倒了一盅酒双手递过来,粗犷笑着:“师弟,先暖暖身子。”
赵期昌两手接住酒盅,环视一圈围过来的大小头目,又低头看看左手托着的青花瓷小酒盅,想到张茂的话,笑了笑仰头饮酒,身子内外俱暖,笑道:“三哥这酒不错,应该是米酒精酿的。”
陈明理递来一条完整的羊腿和匕首,低头笑着:“咱一向不沾酒,这是田家兄弟送来的。想着今夜也安稳,就给弟兄们散了下去,就当是壮行酒。”
赵期昌点点头,昂着头看一眼常信平道:“也没多少事情,依戚掌印的意思,明早三更造饭,五更出发。我部与张茂部合编为右路,前往西北十里处高家村南坡一个叫后沟的地方立营,先朝北搜羽山。十天为限,搜完羽山再论其他的。”
他对龙山周边不清楚,他这话一落,周围人都楞了楞,常信平道:“老爷,戚爷的令有问题。后沟在高家村北坡,高家村依山而建在山顶。我部若是在后沟立营,从东绕过高家村就是后沟山口,在往里向西五里就是扎营的地方。”
看来戚继光也不熟悉这一片,这也正常,戚继光打小懂事起就跟着他父亲随军而居,此前一直在京里,还是三年前回的登州。
“无碍大节,都把话给下面传到,今夜早早休息,明日别误了时辰让人笑话。咱那个泰山老岳丈,还招呼咱过去要议议。”
赵期昌握着匕首削下巴掌大一块肉,连着匕首将羊腿递给庆童,这是一条蜡制羊腿烤的金黄,庆童削下一块双手还给陈明理。陈明理又递了出去,一圈下来只剩下骨头。
陈明理也没有再给赵期昌添酒,盘坐在思量:“卫里这次出军,让各处都迷糊。师弟若有消息不妨说说,咱三人计长,朝着七寸打,能出彩不少。若蒙那位姓朱的道员看重,他日也是一条吃饭的好路子。”
朱应奎的前途非常好,没有多长时间的观政实习经历,直接进入都察院当御史。三年一转擢升下派山东按察使司五品佥事,加派登莱道道员。仅仅五年时间,升官速度堪比翰林官。
又是锦衣卫籍,看着也是能领兵的,他日当个封疆重臣必然在边塞重镇,说不好还能执掌兵部。这样的大腿,若真抱上了,真的是吃不完的红利。
赵期昌用自己的匕首削着肉片,蘸着醋嚼着,摇着头:“具体情况咱也不清楚,没什么准信。稍后在那边,估计我那老岳丈要交底一些,到时候咱再集议。”
饮一口茶水,赵期昌环视一圈:“这件事情的确有大好处,出军本来就仓促,朱道员那里为促成此事给卫里各处掏了不少好处。这只是开头菜,他图谋的必然不小,否则不会这么大方。有好处,咱弟兄自然要捞一票。”
另一边,龙山所大院后房,火炕上朱应奎与刘磐盘坐对饮,炕桌上摆了四道菜。
两人各自分别拿着酒壶吸着,刘磐醉酒面容红彤彤:“大兄,我那小兄弟胆量如何?”
朱应奎也醉态明显,摇着头:“不怎么样,多大的事情?”
军中会议时拔刀真的是杀头大罪,可朱应奎不认为赵期昌胆大,也不认为这人鲁莽,说到底就是小家伙被灌醉了,易怒做出的傻事情。
刘磐摇头:“大兄,军里的事情看似简单,实际上大兄未曾领过兵,是个门外汉。徐家小儿不值一提,他就是糊涂鬼,眼睛早瞎了,看不明白。”
这一点朱应奎点头,夹菜嚼着:“是这么个事,这人蠢。在登州卫找登州卫的麻烦,蠢的不是一般。”
刘磐脑袋晃着,满口酒气:“弟说的胆量,不是赵期昌做了什么,而是敢怎么做。兄长别看他年岁小,可懂的比寻常秀才多,酒量也不错,酒品还是可以的。绝不会饮了酒说胡话,做糊涂事。”
朱应奎闭目,思索事情发生时的赵期昌举动,方脸上的浓眉一皱成了一团。
刘磐继续说着:“他这个人敢这么做,一来是抓准了大兄不欲张扬,二是认可咱这个朋友,觉得咱会助他。这都是外因,是旁枝末节。内因是他不惧兄长怪罪,有登州人庇护是一方面,最大的缘由是他手里有人。大兄可知,这小子手里有多少人?”
朱应奎睁目,点头:“登州卫开荒大计咱也听了,他赵家吞了不少。这小子,手里有三十余家丁,整日操训风雨不歇,可见也是有心人。”
咧嘴一笑,刘磐道:“兄长知道的并非全面,估计年后,这人手里可战家丁能有百人之众。握着这么大一票人,在边军谁会平白得罪?”
朱应奎倒吸一口凉气,双目微微睁圆:“怎可能?”
刘磐的可战家丁可不是卫里各家那种长工性质,战事拉上去应付差事的家丁。而是以战兵标准来衡量的数据,现在边军大帅手里养个三百家丁就顶天了。
“地,将门有多少地便养多少家丁。赵家猝然崛起,缺的就是将地变成家丁的时间。待家丁练好,自然会受朝廷倚重成为一方将门。而这小子本就是个破落户靠莱山捕蛇过日,却不贪安逸,竭尽其力操训家丁。可见,登州这边的水会浑的一团糟,不是看起来的那么好收拾。那些打算盘的人……”
说着刘磐摇摇头,凶恶的面容讽笑着。
现在已不是国初,那时候卫所军能用,将领几乎就没什么倚重力量。可眼前朝廷千防万防,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默认军将豢养家丁以助战这种风气。
都说将为军胆,这句话是对的。可卫所军衰败,征兵、募兵带来的就是家丁风气横行。就有了新说法,兵为将胆。
谁手里能打的家丁多,谁的胆量就大,谁的能力也就大。
军里是这么看的,朝廷上头人也是这么看的。选拔将领时,其部家丁战力、数量、过往战绩、派系所属就是四个大致的标准。